波罗揭谛

作者: 劉軍輝 | 来源:发表于2018-09-26 23:21 被阅读8次

1

    研究生入学典礼开始的时候,我正趴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昏昏欲睡。

    隐约当中,我听到一个女人在讲话,不断有四起的掌声。微微睁开眼睛之后,我便看到了窗外九月份的清晨,朝雾在晨光中散开,温水一样流淌进来的风里掺杂着似有还无的花香以及由稀疏渐至聒噪的蝉鸣。我的内心里一片寂静。

    她大概讲了一些国外的经历,说三年前也是从这座学校走出去的。简繁具备地讲了很多,可以概括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后来她提到自己是我们这个研究生班的辅导员,定会在日后将她的经验传授于我门,帮助我们开拓视野,避免少走弯路。

    她说:沟通沟通很有必要,因为新生活是从沟通开始的!

    整个典礼过程,我都没有抬头,眼睛半开半合地对着窗外那个翠绿的世界。我在回味多年前我离开过的这种校园生活,大部分都一如往常的美好,唯一不同的是,身体伏在课桌上时要比以前更容易犯困。从那个清晰干净的女声里冒出来的话,穿过我的耳朵,又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消失在眼前的一派迷蒙当中。

    我下意识地去考虑她所讲的新生活,想象不出她所说的那种生活代表着什么。按照她的语气,所谓的新生活好像意味着快乐和幸福,而且现在我们正处于这样一个快乐和幸福的开端。我觉得十分好笑,向上回溯二十多年,每次入学的时候,都会听到类似于对这种新生活的展望和期许,只是时间一过,当年信誓旦旦的听众又都会纷纷堕落,过够了这种新生活,然后再寄希望于下一场的誓言。这跟佛祖向信众们传授的咒语一样,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只是让我们往前走,走过所有的路,说是前面藏着一个极乐的彼岸。

    在我看来,所谓彼岸就是一个比远方更远的地方,只是时至如今我也不知道它在哪儿。

    后来,我的名字被那个女声叫了一下,我才揉了揉眼睛算是醒了。

    她让同学们都别笑,说刘晋虽然比你们都大个七八岁,但也是通过国家统考的正规生,并且人家还是在工作之余备考的,十分的不容易,从学院到学校都对他很重视。大家要称呼他为老大哥,实际上按年龄,我也得叫他大哥。

    刚说完,她自己竟然憋不住笑,跟同学们起哄:咱们让老大哥起来讲两句怎么样?

我从桌子上摸起眼镜来戴上,便十分清晰地看到了十几张形态各异的脸。旁边的一位十分激动地问我:是啊,大叔,您为什么这个年纪了还来读研究生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想告诉他们我的公司就离这儿不远,参加考试就是打酱油。我还想告诉他们,我原本报的是工商管理,因为我在那儿已经旁听了一年。只是,报考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数学不行,于是随手一改,成了文学。但这众目睽睽之下,显然不是澄清自己的场合,于是我站了起来,顿时惹得掌声雷动。在那雷鸣般的掌声里,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打出了眼泪。

    然后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还算提神的话:I have a dream。

    话音刚落就拿起手机和公文包,沿着教室最后一排的小道匆匆走掉了。

    出门的时候,我再次看了一眼那个女辅导员,她背后的黑板上写了一个名字:梁晚。

2

    如果生活中出现了某些意外的情况,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

    生活就像心电图,倘若没有上下的曲线波动而是一条直线的话,那就意味着死亡。按照这个道理,莫名其妙地考上研究生就属于一场意外,应该是可喜可贺的事情。不过我的老总脚气先生却不这么认为,他怕我会因此而走掉,因为公司里从来就没有过研究生。我的消息在公司传播开来之后,我发现他扳着脚丫子搓脚气的速度明显比以前快了不少,显得相当的烦躁和惶恐不安。

    脚气平常对我不错,连我发烧的时候,都亲自用手拭我的额头。虽然之后我都得用舒肤佳洗好多遍才能避免感染,但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份难得的关怀。于是我常常毫无底线地帮他顶雷、背黑锅以及扫清异议。他曾多次赞美过我在会议上朝别人扔咖啡的水平,咖啡杯蹭着异议者的头皮飞过,只有咖啡很恶心地溅下来,不伤人只气人,真是恰到好处!

    以前的时候,脚气还偶尔地挑挑我的毛病,等我鬼使神差地考上研究生之后,他变得连跟我说话都很谨慎。终于在那天,他很不情愿地告诉了我他女儿的微信号,说我闺女有一些困惑不乐意与我们沟通,还是你们年轻人聊聊吧。我迅速地将未来的各种可能性都畅想了一遍,最后还是婉拒了。因为无论哪种可能性最后都被同一个原因扼杀,那就是他女儿跟他长得太像,无论是面对面的聊天,还是面对面地吃饭,甚至面对面地……压力都太大,很容易让人精神崩溃。

    既然这种百年难遇的气氛如此良好,我于是再次向他提出了换岗的要求。对我来说,换岗就等于换了办公桌的位置,换了办公桌的位置就等于换了风水,风水换了圈子也就换了。

    总而言之,我想离开脚气,过正常人的生活。

    若是可以,这会比考上研究生更加地令人可喜可贺。

    我的办公桌在脚气的正门口,属于虎口大煞,风水极差。

    我听说上一个坐在此处的家伙直到四十岁才离职,大半生都没娶上个媳妇,最后得了抑郁症。而上上个家伙虽然娶上了媳妇,也是因为在脚下偷偷摆了一个五寸大的泰山石敢当小石像才勉强消除了业障,不过最后还是在下班过马路时被一辆屁驴子撞断了胳膊。正因为如此,我时刻提心吊胆。除此之外,我不属于任何一个部门。有时候,脚气推开门便嚷我,去给XXX下个通知开会!我就成了总经办。有时候,脚气拎着两张发票让我去报销,我就成了财会部。脚气让我帮着打马虎眼跟客户谈价格,我就成了销售部。来了两个大学生,我也得替人力资源部先审一遍,问问来者何人,家里几个孩子,排行老几之类的。更甚至于洗车加油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也由我来做。对此,我很不开心。那几年,我没有开心的昨天,也不会有开心的明天,全都是日复一日地复制着惶惶不可终日的今天。

    所以,我跟脚气说:我要去销售部的外勤工作,出差到外面透透气,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为公司多做出些业绩来。

    脚气倒是很为我着想,他反问我:那你出差,怎么去听课呀?

    实际上这个问题,在我入学之后不久就已经解决了。

3

    虽然,我对梁晚所说的“沟通沟通”与“新生活”持怀疑态度,但这并不影响其余同学对这番道理的认同,毕竟生活就是这样的一盘菜——一个人吃索然寡味,不如几个人美酒佳肴觥筹交错来的有存在感。

    作为新集体里无法忽视的一份子,我自然就有了被沟通的机会。班上一个叫龚大海的家伙便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与他一起成立一个诗社,然后发誓要在孱弱的诗坛里荼蘼一把!这个提议若是放到几年前,或许对我还有些吸引力,不过工作几年之后,同样的话听起来就有些恶心了。但我不想打击他,就说再议吧,算是也没拒绝。班长吴晴也给我打来电话,当时我的心情比较澎湃,想了一下自己的单身生涯或许可以在新集体里解决,那样的话,就可以称作是真正的新生活啦!于是,她向我索要二十块钱班费的时候,我很主动地跟她说,我给你一千!她说谢谢的时候语气颤抖不已。不过没几天她又联系到我,说上一次的一千元让她萌生了要组织班里去远足采风的想法,不过算来算去还差一千块钱,问我能不能再资助一些。我再次给她打钱的时候,对梁晚的话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因为照此下去,我的新生活将会变得比昔日更加糟糕。

    于是,我给梁晚打电话,想问一问像这样的事情她管不管。不过她正在通话中。等到她给我回过来的时候,她问我找她什么事。我说,也没什么事,就是随便沟通一下。然后她就很真诚地表达了她对我这个大龄新生的敬佩之情——大哥你已经参加工作好多年了,比其余的新生要成熟许多,不过若是有什么困难还是可以跟我说,我会尽力帮你解决的。然后,我再也不好意思提那班费的事情。她见我不说话,就继续跟我讲,已经有很多男生跟她咨询了一些问题,比方说哪个导师最温柔啊,哪个导师到了更年期啊,哪个导师性取向不明啊等等,然后问我:你就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不过以后我可能很少来上课。

    她听后竟然煞有其事地发起火来:绝对不可以!

    还假惺惺地讲道理:学院有规定,按时上课是每个在校生应尽的义务!

    我觉得梁晚很可爱,不过我已经彻底丧失了与她继续沟通下去的信心。我通过电波送给了她一个阴阳怪气的笑,然后就扣掉了电话。当天晚上我便约着院长还有一帮男老师出去吃了个饭,唱了个歌,洗了个大洗浴。

    从第二天开始,我就没有再去上课。

    那天晚上,我还定下了导师——院长。我跟院长都一丝不挂地躺在按摩床上,边上站着大汉给我们搓着泥儿。院长很舒服地跟我说,刘晋啊,本来你那点儿分儿是不够的,我是看了你的照片才觉得你这个小子有艺术气息啊,再一翻开你的试卷儿,了不得啊,整张试卷的答案,加上你的名字在内都不超过十句话啊!

    我还清晰地记得国考时候专业课里的那道题目——《从苏青、张爱玲看四十年代城市女性书写》。我只知道张爱玲是个女的,我连苏青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于是按照对于四十年代女性的自我理解,只写了三个词——孤单、迷茫、不安生,由此可见一斑。

    院长说我像当年的臧克家。我拍他马屁说他更像当年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名士闻一多。院长听后十分高兴,光着屁股打了鸡血似得爬起来说:刘晋,我做你的导师好了!你好好搞!争取也他娘的搞成个诗人!

    我想院长应该是个南方人,因为他将“做成一个诗人”说成是“搞成一个诗人”,而在我这个北方人眼里,“做好事,搞破坏”里的“搞”字才是能够接受的用法儿,所以他的话让我感到害怕,不过最后我还是答应了他。

    我抬头看着雾气笼罩的灯光跟他说:我会好好搞成一个诗人的,院长,我向您申请外出采风!

4

    说是去采风,实际上是在出差,脚气同意了我的申请,除此之外还给我涨了工资。我收到过他跟人力资源部CC给我的邮件,里面加薪的理由是“外勤补贴”。我十分地清楚公司以往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补贴,包括跟我一同出去的那个业务老黄,他做了多少年的外勤也没有这样的补贴。不过老黄有办法,我们每次去到一个地方,他总是让我挑最便宜的旅馆,然后开出五星级价格发票回去报销,多出来的五五开。只是老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因为如果没有我,他将赚更多的钱。

    在一次小酌过后,他向我敞开了心扉,说家里的条件如何如何糟糕,孩子上学,老婆没有工作云云。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说以后报销的钱全归你就是了,只不过我还是不愿回到公司,一个人守着脚气,太没意思。他说,那好办,你管出去玩,我不会跟公司说,咱们三七,你那三成,我会定期给你打到账上。

    原本想借这个机会去以前想去又没时间去的那些地方,比方说内蒙古,喝酒吃肉,再骑着马肆意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比方说天山和戈壁滩,一个人体会洪荒宇宙,抚慰躁动的心。不过,一旦有了这样的机会,却哪里都不想去了,我背着包回到了学校,不过没有去文学院,而是继续旁听管理学院的课。

    我的生活,总是充满了这样的变化,与理想之间一直有太多相互违背的地方。美国的管理学教授卡斯特曾经说过,现代管理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应付变化。这是从管理学院的某位老师嘴里转述出来的,这句话有些笼统,但还是激发了我的兴趣。虽然我并不知道现代管理能应付什么样的变化,但我想听一听试试,或许可以触类旁通,帮我解决掉这种疑惑。

    我在一个统计学的周末讲座上收到梁晚的短信:刘晋,你的“风”采的怎么样了?我心想,我的导师都选了管你什么事情,看样子又要来给我摆辅导员的架子。我回:还在采。果不其然,她说:有些课还是要上的。我回:我的课程都会由院长来安排。她就不再回简讯。

    那节课,我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环顾四周,发现在窗台的光影里有一张阴沉的脸不看讲台,竟然一直望向我这边,因为背光,我看不清她的脸。等到下课后,我照旧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当中发现那个人竟然站起身来朝我走来。我逐渐看清楚她的样子,她穿着一身开满鲜花的长裙,蹁跹而至,红色的花朵触目惊心,让我感到这不是一个人站在了我的面前,而是一大把血红的罂粟花。在这座三面环山的城市里,秋老虎比哪里都厉害。她的装束看上去与大自然交融,显得很凉快,不过等到她走过来后,我还是感觉到了一股逼近的热力,让我冒出了几层细汗。

    她从那片罂粟花里伸出了白皙的手臂,就像一只渴望冲出牢笼的白鸽,然后开始翻我的笔记本:哟,我认错人了吗,你不是在采风吗?

    我思来想去都不明白一个文学院的辅导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问她:我是不是被跟踪了?

    她说:你想多了,这是一堂课外讲座,谁都可以来参加。

    我说:就是嘛,连文学院的老师都来听管院的课,只能说明文学院那一套,不管用。

    她就笑起来:你倒是挺务实,那你说说什么才是管用的?

    我就说:就好比这节课吧,你结婚了吗?

    她脸色一变:问这个干嘛?

    我说:看你也没戴婚戒,权当是没有吧。我能算出来你什么时候结婚。

    她听后就坐到了前面,背对着我将散着的头发迅捷地绑成了一个马尾。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前后大约用了不到三秒钟。我看的目瞪口呆,仿佛间就如同我的前面真的停好了一匹马,我向来对马这种灵性的动物痴迷,我曾经打算过的要去内蒙古或是天山戈壁滩等等地方,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骑马。不过,这种联想有些不妥,甚至于有些下流,只好打住。

    她转过身来问我:看什么呢?有你这么看人的么?

    我说:要是我跟你说话时一直望着天花板,你能不认为我疯了吗?

    她说:算了。我不信你能测出来。

    我说:统计学需要数据,接下来,我问你答。

    她说:随你便。

    那天下午,阶梯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我和梁晚一前一后地坐着。

    晚秋闷热的风鼓动着几面白色的窗帘,我问她:你感到今天结婚的概率是多少?

    她陷入了沉思当中,我说:别想了,今天是周末,民政局不上班。

    她就伸手推了我一下:那你还问!

    我说:言归正传,你能忍受的最晚结婚的年龄是多少岁?

    她说:四十岁吧。

    我叹了口气,表示遗憾,心想果然没结婚,然后问:四十岁结婚的概率是多少,有百分之几的可能性?

    她皱起眉头:不好说。

    我说:随便说,走点心就能正态分布。

    她说:百分之五吧。

    紧接着,又有了三十五岁百分之二十,三十岁百分之三十,二十九岁百分之二十五,二十八岁百分之二十,几个数据。

    最后,我告诉她:你结婚具有最大可能性的年龄是三十一岁,具体核算如下:

    40*5%+35*20%+30*30%+29*25%+28*20%=30.85

    她听后扳着指头数了一下,然后笑着跟我说:你算得不准!

    我说:只要你给的可能性走心,结果就有一定的代表性啦。

    她眼神空洞地摇了摇头:绝对不能等到那个时候,生孩子是很危险的,我要赶紧结婚!

    自从那个周末开始,我与梁晚算是交上了朋友。虽然见面时我还是喊她梁老师,但毕竟我算不上特别纯粹的学生,所以有些问题我们沟通的很深入。有几次,我在超市里遇见她,发现她买的东西与我的截然不同,我买的都是猪肉牛肉吃鸡翅膀之类的肉食,而她只买一个苹果,两根香蕉,三个西红柿之类的素食,顿时就觉得她不愧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十分会养生。不过我那时看走了眼,过了几天,我们一起吃饭,她将酱排骨双手掐着吃的相当生性,每招每式都大开大合,看得我目瞪口呆。

    她边吃边抬起一只油汪汪的手指着我说:东方男性缺乏显性美。

    我说:请梁老师赐教。

    她边啃边说:你看看人家欧美男生,或者是韩国欧巴也行,谁不把头发打理好了再出门。就是中国男人不在乎,满大街都一个发型。

    我忍不住望向窗外的人群,说:错了,两个发型,平头和光头。

    我说:你这是崇洋媚外了,你跟中国男人吃饭用AA制么?

    她说:还是AA制好,相安无事,互不亏欠。谁跟谁吃白吃白喝多了,最后就有负罪感,最后只能嫁给他。

    刚说完,她眼睛一怔,把骨头桄榔一扔,跟我强调:这顿我请哈!

    我就笑起来:我跟你一样,白吃白喝多了,也有负罪感。

    她说:绝对不行,绝对要我请才行!

    我说:礼尚往来嘛,别太苛求自己。

    她嘿嘿笑起来:你想请也行,冬天吧,我爱吃糖葫芦。

    梁晚跟我说,走上教师这条道路就是选择了一种人生,虽然每天朝九晚五波澜不惊的,但却不如你们经历的多,一辈子只有一次,这么想来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我说,我们并不是经历得多,而是经历的杂,没有哪个人能将万事万物都去经历一遍,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要知足常乐。她说辅导员的工资少的可怜,她还要继续考博士,当教授。我跟她讲,谁不知道文学院教授的科研经费最少,学校的科研经费大部分都向理工科倾斜,中文系的教授一年给他们三千块钱,买的书就看不完,搞历史的也用不上什么高级装备,焊一把洛阳铲几代学生都能用,哲学系就更不用提了,一分钱都不用,把自己锁在屋里闭目冥想就算是做了研究了。她听后就很丧气,说考博士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我感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于是转移话题,问她吴晴组织采风的事情。她的眼睛顿时雪亮,说对啊,我们要去四川青城山,然后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心想就凑了那俩钱,连飞机票都不够,采西北风呢。就说,罢了,我这不在采着么?

5

    去四川的活动我没有参加,实际上真正去的的人也不多,大部分是闲来无事的老师,再就是班干部。就算是我凑了两千元的班费,也没见吴晴极力的邀请,只是打了个电话问问我去不去,见我犹豫不决就说她们的票已经买好了,听起来她的意思就是我要是想去的话还需要自己买票。班长当到这种份上,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梁晚问我为什么不去。我告诉她那些人我都不算熟悉,去了也玩不好。她说,这次是去采风,从艺术层面上讲是很严肃的事情,要把自己的内心完全地打开,拥抱大自然和风俗民情才行。她还说,你不是认识我吗?她这么一问,让我动了心,按理来说我们已经算是朋友,朋友相邀,是值得考虑的事情,尤其是这样一位浑身洋溢着花丛气息的女性,让人不忍拒绝。不过,我对此还是深思熟虑了一番。

    在一节管院销售课上,老师告诉们一个关于“情景模拟”的道理,就是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进行演绎和推理,以备现实来临之时好做到有备无患。于是,在梁晚隐隐约约的邀请之下,我在脑海里就行进了这样的一场情景模拟。

    首先,我并不认识其余的同行者,就算其中我认识班长吴晴,我也不会选择与她坐在一起或是走在一起,结果可能就会倾向于我要跟梁晚坐到一起或是走到一起。其次,我跟梁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沟通一些事情,内容不外乎于现在的状况和未来的打算,就像那节统计课结束之后我们讨论的关于她结婚年龄的事情一样,属于可提可不提,不提显生疏提了又很危险的话题。或者是在她严肃的艺术氛围之下,沟通一些艺术层面的事情,我也不会表现的太好,只能显出我在艺术上的拙劣来,自讨没趣。最后,回来之时估计没有什么话要讲,因为大家心里会很明白,采完风之后生活会照旧,所以也会有相顾无言的尴尬。

    综上模拟,我非常斩钉截铁地跟她说,我不去了。她说,那好,回来给你看我们的照片。言辞之间我还能体会到她的兴奋,我认为这是她不懂情景模拟的缘故。

    同样没去的还有龚大海,他打过电话来要跟我喝酒。这家伙天生长了一副苦相,皱着眉头将白酒喝的跟毒药一样难受,酒过三巡时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了浆糊。他说,吴晴不应该不让他去,因为这是一次大家相互沟通的好机会,在研究班里,论美貌要数吴晴,论学识要数他龚大海,与她一起游青城山,目睹群山巍峨,再加上美女相伴,定会涌出无数的灵感来。龚大海还告诉我说他原名叫个龚大山,家里是种田的,后来考上高中后觉得有走出大山看到大海的可能性,就改名大海了,这说明他对大山有着更深厚更原始的情愫,可惜那些胎死腹中的灵感了,甚至有一句诗他早就想好了:我爱的人会在山巅等我/在等待中为我怅惘/当我爬上山顶,却看到她在四面八方/怅惘,在四面八方。

    喝到最后,这家伙竟然嘤嘤地哭了起来,然后清了一下喉咙,摸一把眼泪说,这种涣散的感觉太不好了。他说,听说山上有两株情侣树,他要摸一把,或者是在上面拿石头刻句诗。于是向我借了一千块钱,决定还是要去一趟扫个尾。

    事后我才明白过来,龚大海这个阴险的家伙给我摆了一个迷魂阵,因为无论怎样这次所谓的采风活动,都是自发自愿的,只要你想去你便能去,根本就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是因为吴晴不让他去,归根到底还是游资的问题。所以,当梁晚在青城山给我打过电话来时,我对龚大海的行径提出了严重的控诉。

    令我意外的是,她作为我们的辅导员竟然对我说的话视而不见,却一直在问我:你是不是也过来了?

    我说:你何出此言?

    她说:我刚才好像看见你了。

    她说:刚才正在半山腰的平地上休息,买了一瓶冰水然后逗一只懒洋洋的猫,就在那个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很像你的人从旁边走过去了,本来要喊一声,不过还是觉得先打个电话验证一下为好。

    我说:你现在验证了,我没去,我哪儿都不想去,我快成了你们的摇钱树啦!

    她笑起来:你别这么小气嘛,老大哥就应该有成人之美的义务。

    我说:你没别事儿我就挂了哈。

    她说:先别,我在想一件事情,你说是不是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另一个自己存在,他与自己从不会相见,却在做着自己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

    我觉得好笑:要是真有那样的一个自己,我得祝福他了,他现在已经腰缠万贯,身边美女如云,不知道在哪个部落里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了。

    她认真起来:你正经点。我觉得每个人一定会有这样的一个自己存在,所以,刚才我看到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另一个你。

    我说:那你觉得你的那个自己现在在干吗?

    她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然后挂掉了电话。

    梁晚意犹未尽的行为,让我想到了十九世纪机能主义心理学派的W•詹姆斯在他的《心理学原理》中阐述过这样的那个道理:推理和假设都是为了追求行动成功,从而满足个体的欲望。我在想她为什么要跟我说所谓的“第二个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从历时性角度来看,W•詹姆斯的理论是被时间和实践证明了的实证性理论,那么我就可以理解为:梁晚的这种幻觉和推论都是源自于她的某种欲望。且她将这种幻觉和推论都跟我结合在一起,虽然她最后什么都没说,但这并不妨碍问题已经存在这个事实的出现。再结合管理学上的不可逆原理:事物发展变化是一个实践不可逆的过程,一旦变化,就不能恢复原状。于是问题的症结全部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一,我不知道梁晚的欲望是什么;

    二,我身处她的欲望当中;

    三,这件事情还没完。

6

    那群人采风归来后,一个个都变得疯疯癫癫的,还未沾学校的门,又都去了KTV唱歌喝大酒。在这个时候,班里的人才想起有我这么一号人,于是将我叫了去。我走进灯光闪烁的包厢,谨小慎微地迈过那些大大小小的背包,找了一个空间刚坐下来,脖子上便挂上了一条蛇一样的胳膊。

    人的动物性里面包含一种对环境的识别能力,比方说,一个蜘蛛掉进了你的脖子,你会跳起来大喊:他妈的,什么东西!如果是一条强有力的软体动物缠住了你的脖子,你便会瞬间感受到它的威慑力,然后一动不动,任其宰割。那条突然搭在我脖子上的胳膊就是这样的一条软体动物,让我噤若寒蝉。最后,那条胳膊一发力,将我拽到了一张酒气熏天的嘴巴面前。

    嘴巴支支吾吾地说:来,你跟我一起唱首歌!

    我被箍得紧,半推半就地站起来,对着黑暗中递过来的一个话筒说:我不会唱歌。

    我的耳朵处突然又贴上了另一个哈着热气的嘴巴,那张嘴巴悄声告诉我:龚大海在青城山向吴晴表白了,可是吴晴是带着男朋友去的,她很伤心,你就陪着她唱一首吧。

    我听出来这个哈着热气的嘴巴是梁晚的,而我脖子上的那条蛇应该是吴晴的。不过我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件事情应该伤心的是龚大海那个倒霉催吧,怎么会轮到她们在这里觅死觅活地发疯呢?

    就算是我会唱歌,在这种场合下我都不会去喧宾夺主,所以我只是拿着话筒站了起来,在斑斓的光影里都是吴晴在一首接一首怅然若失地唱着,最后话筒“咣”地一声被扔到桌子上,她一头扎进梁晚的怀里哭了起来。我隐隐约约地听到她的哽咽:龚大海本来就没有什么钱,是借了钱去向我表白,我跟他说过多次我有男朋友了,可他还是不听……我也没说不答应嘛,我什么都没说,他就走了……我肯定会记住他的,梁老师,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会记住他的……

    借着明明暗暗的光线,我环顾那些吃吃喝喝的影子,没有发现龚大海,就走出去给他打电话,手机关机。我点上了一根烟,想起了龚大海走之前跟我说过的那句胎死腹中的诗:

    我爱的人会在山巅等我

    在等待中为我怅惘

    当我爬上山顶,却看到她在四面八方

    怅惘,在四面八方

    叔本华说,活着就是充满无穷尽的欲求,有情人的眼神闪着隐秘的光芒,他们故意使所有的即将结束的痛苦继续延续下去。于是,爱一个还不嫌够,总是要将所有倾慕者双手捧上来的心纳入怀中,无论哭着还是笑着自己都不辞辛劳地这样去做,也不顾了别人成为空心人。我想爱情就像躲不开的泥沼,龚大海与吴晴,一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个明知吃掉他会伤心,不过还是要等待他上山,一个勇敢地踏入泥沼,一个为此响应出最后的涟漪,却变成了泥沼。总归,都身处泥沼当中,再也清澈不起来。

    不过,事后按照梁晚的理解,却不是这个样子。她说她在欧洲留学的时候曾经去过一趟德国的黑森林,那里的树木异常的茂密,远远看去就如同被浓墨染过一样,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就是在那里发生的。她说,童话里并不都是骗人的,有很多地方都与现实相吻合。她没有去想王子的幸运,而是觉出了那七个小矮人的悲哀。她说,那七个小矮人救了白雪公主两次,并且最后还不离不弃地长久陪伴在她的玻璃棺旁边,最后却没有一个获得公主的爱。她最后给出的结论是:矮人不是高富帅的王子,而白富美的公主只能跟高富帅的王子结婚,这件事本来就很残酷,很现实,也很悲哀。在她看来,龚大海就是这样的一个不可能获得公主之爱的矮人。

    她讲这番道理的时候,已经在路上吐了两次,在这之前,她在KTV包厢里一直抱着撕心裂肺的吴晴摇摇晃晃地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最后,还不顾辅导员的形象说了一句“我真羡慕你能有这么多人追你……”,然后才被我一把拉出了包间.我怕她再在那里待下去会闹出更大的笑话来,十分地有损师表,就将她一路架回了学校。

    在她吐了两次,又讲了一番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之后,情绪才镇定下来,最后她跟我说:青城山上的树林跟德国黑森林一样,又浓又密,不信你到我屋里看照片去。

7

    虽然当时夜幕深沉,校园的林荫道上行人寥寥,但还是总感觉有无数的眼睛在监督着我的举动。梁晚的步伐已经不能称其为步伐,我基本上就是抱着她往前走。她的一条胳膊缠住我的脖子,我的一只手搂着她的腰。温热的晚风吹过,我感到她裙子上的那些罂粟花开始在我的手臂上扎根蔓延,从肩膀分成上下两路,下路缠住了我的脚,上路遮盖住了我的脸和鼻息,让我透不过气来,有些细微的花粉甚至涌进了我的肺叶,继而慢慢渗进血管,挥发着毒性流遍我的全身。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手,不再向上摸一寸。不过,我的脑海中还是出现了一个鬼,不是鬼魅的鬼,而是水浒传中的赤发鬼刘唐。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他,只是我在怀抱着梁晚的时候,在我的脑海中不断涌现的就是他跟晁天王要劫生辰纲之前的那段独白,不过却稍稍变了味儿:

    赤发鬼刘唐:大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托塔天王晁盖:万一有个闪失,那也是掉脑袋杀头的事,这不是要在老虎嘴里拔牙,太岁头上动土吗?

    赤发鬼刘唐:听你这口气,是不想要这套富贵啦?

    托塔天王晁盖:不是不想要,难要啊!

    赤发鬼刘唐:你怎么不像你了?

    托塔天王晁盖:我怎么不像我?

    赤发鬼刘唐:你在江湖上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啊,敢说敢做,敢作敢当!可我没想到,一到正经事儿上,就成了懦夫熊汉了!

    托塔天王晁盖:你怎么连话也听不清啊,我晁盖不是懦弱怕事之人,动一个单身姑娘也不算不义,我只说……

    赤发鬼刘唐:你只说这套富贵你要还是不要?!

    托塔天王晁盖:你等我把话说完嘛!

    赤发鬼刘唐:我只问你,要,还是不要?!

    托塔天王晁盖:如果把命搭进去,取这套富贵又有何用?!这等事得从长计议。

    赤发鬼刘唐:那你好好做你的学生吧,我走了!

    赤发鬼刘唐走后,我也将梁晚扶到了她的住处,一路上相安无事。她醉醺醺地递给我钥匙,我便打开了她的房门,然后一股淡淡的鸢尾花的味道迎面而来,这是一种存在于香奈儿邂逅香水后味当中的花香,既明亮又优雅,让我感到清醒又迷蒙。

    梁晚一进门便挣开了我的手,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她的床上,全然忘记了要给我看青城山照片的事情。我在她的房间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就要悄悄地离开,毕竟赤发鬼刘唐再也没有回来。谁知她如同身后长了眼睛一样,对着被子含混不清地咕噜了一句:你要去哪儿,给我倒杯水喝。

    我于是赶紧找出了热水瓶给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她刚开始没接,而是坐起身来,双手交叉,将她那身罂粟花的连衣裙提了起来,最后只穿着黑色的内衣在床上盘起腿来,闭着眼睛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目瞪口呆地将水杯放进她的手中,她便阖着眼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一杯水下肚后,她貌似清醒了一些,微微睁开眼睛问我:我的身材怎么样?

    当时我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喉咙处,说不出话来,最后清了一下嗓子跟她说:还不错。

    她说:再下去二十年呢?

    我说:那就不确定了。

    她于是告诉我:如果我在国内找不到合适的人,我就会嫁给外国人。我还是打算要读博士,哪里都能读,不行的话我就去国外读。你知道嫁给外国人的好处吗?

    我摇头:不知道。

    她就笑起来:在国外,东方女人比外国女人有优势,脾气好又能工作持家,除此之外,我们还比外国女人衰老的慢,在中国下去二十年,我可能人老珠黄,在国外,东方女性就相当于青春永驻!

    我只好点头,承认她分析的对。

    她拿手拍了一下旁边,说:过来坐一会儿吧,帮我把头发解开。

    我走过去的时候,那股鸢尾花的香味灌满了我的整个脑海,我将那根皮筋慢慢地松出来,然后看到她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垂落下来。

    隔着那道瀑布,她问我:假如我跟你谈恋爱,会怎么样?

    我突然一怔:你不是要去国外读博士吗?

    她说:要是我读完博士还回来呢?

    我突然想到,她读完博士再回来就不是辅导员了,很有可能变成了教授。于是“情景模拟”再次出现:她成了论文答辩小组的老师,我站上讲台要口述论文概要的时候,有一个孩子从门口冲上来,先喊了我一声“爹”,然后又跑下去叫了她一声“娘”,场面十分的混乱。

    于是我告诉她:我不知道。

    她说: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起了在脚气身边的工作和与老黄达成的协议,继而是糊里糊涂考上的研究生,顿时觉得很凌乱:打算?我现在既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工作,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读研究生,这种迷茫的搭配,你应该也能看出来。

    她就笑起来,然后转身拿了一张毯子披在了身上,将身子朝外挪了一下,侧脸跟我说:工作就是为了拼命赚钱,这个由不得你,因为这是在中国,要是你去了底特律,花一万八就能买到一套几百平的大House,前面可以种韭菜,后面还可以抠个游泳池。而你考了研究生,这就是新生活,入学第一天,你不是说You have a dream吗?!你还知道去旁听管院的课,这都是很清晰的事情,怎么会迷茫呢?

    她告诉我:就是因为在那节统计课上看到了你,才觉得你应该是一个思维清晰的人,我不喜欢糊涂虫!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都太过突然,如同我走在平常的大街上,忽然间大地崩裂,冲出地面的岩浆将我喷到了万米高中当中。美国的管理学教授卡斯特曾经说过的 “现代管理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应付变化”这个道理,在那天晚上变得黯然失色。梁晚的话将我所有的理智瞬间抽空,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不知所措,想不出哪怕一句合适的话来回答她。

    最后她让我回去,她告诉我:我都这样子跟你说话了,你还是不懂,你走吧!我都这样子跟你说话了,你还是这么不痛快,你走吧!

    于是,我就起身再次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8

    我终于知道梁晚的欲望是什么了,我喜欢待在她的欲望当中,不过我不知道我能在里面待多久。后来,我发现对于这个问题的担心已不是最重要的了,因为我逐渐地感觉到,梁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入到了我的欲望当中。

    事情是这样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零零散散地来上课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我的研究生生涯已经到了论文选题的阶段。所以,我的导师——院长,打电话让我去他的办公室研究一下开题的事情。虽然,刚开始的时候他期望我能“搞”成一名诗人,但一段时间过后,他也从别人那里了解到实际上我一直在管院旁听管理专业的课程,而不是在外采什么风。日子过去久了,他也就不再追问,只是不确定当年他不拘一格降的是不是个人才。于是,就要验证一下,如果验证结果证明我是个人才,也就相当于证明了他当年的慧眼识真,如果验证结果证明我是一个蠢材,他也能亡羊补牢,比方说可以让我答辩失利毕不了业,或者是直接以旷课的罪名开除学籍等等。

    这一验证不要紧,将我俩都吓了一大跳。

    按照院长的话,应该这么说——他是“搞”外国文学的,在意识流的研究领域颇有建树。按照他的理解,意识流如同流动的河水,与诗歌的灵感有着极大的相似性,所以他让我回去读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把握其中意识流的艺术感,一个星期之后向他面对面地畅谈我自己的意识流。七天之后,我通读全文,坐在了他的对面。他递给我一张纸,让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时间是三分钟。

    我于是从他身后窗户上散落下来的阳光开始写起,如实地记录我的意识流:

    阳光从天使的翅膀上飘落下来,金粉一样覆盖在漫山遍野的鲜花上,我看到花丛漂流成金色的河流,上面倒映着洁白的云朵,还有一张姑娘的脸,她的影子倒映在红色的河流上,白云正好变成了她的裙子,她的眼神从河水里望向天空,而天使从天空中认出了她的模样,水中的波纹变幻着她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时而喜悦时而忧伤,也令人喜悦而忧伤,喜悦而忧伤的梁晚,梁晚,梁晚,梁晚,……

    我将三分钟的内容呈上去的之后,院长边读边皱眉头,最后一巴掌将那纸条按在了手下,伸过头来悄声跟我说:历史系的老邹一直对梁晚有意思,邹老师是咱们学院的老大难了,你可千万别胡来啊!

    如果说在此之前我还认为我跟梁晚之间有一层迷雾横亘其中的话,老邹的出现就意味着那层迷雾的撕裂,梁晚已经十分清晰地进入到了我的脑海当中,且像一面反射着刺眼光芒的镜子一样,让我不容忽视。

    在管理学中有这样的一个道理:如果把企业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是无法理解企业的竞争优势的,而在一定时期内,企业的每个价值链都有一些关键环节,在这些关键环节上把握优势,往往能在竞争中取得胜利。既然企业在社会组织中的角色如同人在社会中的角色一样,所以对于梁晚来说,我就不能将她简单地看作是一个未婚的适龄女辅导员,若是这样认为,机会便会向老邹倾斜,毕竟人家是历史系的老师,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所以,我只能将梁晚拆分,然后列举出她的关键环节来:

    她曾经说过一个发型用久了也会觉得单调,于是我将请她去烫个大波浪列在了计划中;她曾经说过衬衣怎么洗都会有很多折子,于是我将送她一个电熨斗列在了计划中;她曾经说过高跟鞋穿久了脚会疼,于是我将带她去买一双柔软的平底鞋列在了计划中;我还想起来,当年还欠她一顿饭,她当时说要让我请她吃糖葫芦,于是我将买一串糖葫芦也列在了计划当中。

    然而这些罗列出来的关键环节,实施起来却没有预想当中那么顺利。梁晚没有去烫发,她说就算去烫发也不会让我请客,因为这是女人自己的事情;她收了那个电熨斗,却从未用过,说是公寓里的电压荷载有限,用了会烧坏保险丝;平底鞋也拒绝了,她说从未见过有送鞋的,你是想让我跑掉吗?

    最后,我跟她说我要请她吃糖葫芦,让她等着。时至秋末,远未到可以吃糖葫芦的季节,所以她说她不信我能买到。我说你等我电话,然后就搜遍了全城,找到了一家不在冬天也可以做糖葫芦的糖球店,花了数倍的价钱定制了一串糖葫芦,然后一路跑到她的楼下想要送给她。可就是在那天,我看到秃了顶的老邹竟然穿了一身十分不搭调的西装,捧着一束玫瑰花走进了女教师的公寓楼。

    我当时的心情非常的糟糕,老邹就像一股涌进这座公寓的强大气流,开始将我脑海中梁晚的形象撑得异常的巨大,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我还在劝说自己,可能老邹是到别的女老师那里诉衷肠去了,可能不是去找梁晚,于是我随后跟了上去,想验证一下。当我站在梁晚的门口时,我听到里面有男女讲话的声音,还有嘻嘻哈哈的笑声。

    在那一刻,我分明看到梁晚的模样在我的面前崩裂塌陷,最后灰飞烟灭,我的心也随之变得一片死寂。我奋力地将拿串糖葫芦摔了出去,原本我还指望它能四处迸溅,撞到某块坚硬的物体上——比方说楼梯的护栏,墙壁上的奶箱,或是梁晚的防盗门——弄出些动静来提醒一下里面的男女老子来了。可惜,我未能如愿以偿,那些糖葫芦融化的很厉害,我一扔出去,它们就“啪”的一声黏到了墙上。

    没过多久,我接到了梁晚的电话,她问我:糖葫芦买回来了没?我猜你根本不可能买到。

    我说:买个屁!你跟老邹谈恋爱吧!

    人在不顺利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老黄的事情被财务部检举,他把我也供了出来,并且还十分详细地将我那部分的意外收入列了一张表格交给了脚气。脚气让我回一趟公司,问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你就把我开除了吧,反正我也干够了。脚气跟我说,年轻人想事情就是简单,谁说要开除你了?自古至今就没有不犯错误的人,我也是从销售外勤上提拔上来的人,我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按理来说谁离开谁都照样活,但我认为对于这件事情,只要我意念一转,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们不要有太多的顾虑,该工作工作,该上课上课。

    好多时候,我会认为自己已经明白了很多人情世故,足够可以接受社会百态而不会觉得惊奇,可姜还是老的辣,脚气的一句话就如同一颗老道的子弹一样,将我自以为是的道理都打了个对眼穿。这都是他意念一转的结果,我本该受其恩惠并加以学习,可对于梁晚,我却始终无法扭转我的意念。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接过她的电话,偶尔去学校上课,我也是躲着她走,同时,我也没有参加过她的任何班会。

    直到有一天,班长吴晴告诉我梁晚申请了国外的博士,班里要组织欢送会,问问我是不是要参加,同时班里打算凑一点钱给梁老师买点礼物,让我尽力而为。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出国读博,我不知道她跟老邹发展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按理来说,我应该为班里凑一些钱,但我想到龚大海之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从我的整个研究生生涯看,为班里凑钱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龚大海从青城山消失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学校,听院长讲,他已经退学了。那段时间,我还认为龚大海或许真的能够变成一个出类拔萃的诗人,因为他的这股决绝的劲头在,所以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我能从诗刊或是报纸上读到他的大作。不过时至如今,我都没有收到过这方面的讯息。唯一的一次是,我曾经在上海的一个酒店里看到过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服务员,原本我还将他错认为大堂经理,向他询问空房的事情,不过那个人满脸苦相地朝我摇了摇头,然后就转身走掉了。我原本想再跟上去落实一下是不是他,不过我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按照我“情景模拟”的所有结果,都不支持我这么去做:假如不是他,那么会浪费我的时间;假如是他,就不可避免地提到那次青城山的采风活动,而在那个时候,吴晴是否还铭记着他,已经不得而知了,如果是这样,也会有不欢而散的可能,所以也会浪费我的时间。所以,我还是放弃了,不过,可惜了我那一千块钱了。

    梁晚走的那天,先是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刘晋,我在机场,我要走了。

    当时,我正开着车,翻开这条短信后,让我沉思良久,最后还是决定要给她回个电话。我说:你要走了吗?

    她的声音很疲惫:嗯。还有几分钟就登机了。

    不过好在我们没有太多没有必要的寒暄,她沉默了一会儿直接问我:你凭什么认为我跟邹老师在谈恋爱呢?

    这有什么难的,我于是将那天的客观情况向她描述了一遍:那天我跑遍了全城,给你买了一串糖葫芦,是定做的。可是老邹抱着鲜花去了你那儿,我听到你们还在屋里有说有笑的。

    她笑了一下,不过我能听出来,她的笑声里有些无奈:我看到了,外面的墙上还贴着一串糖葫芦呢。不过,我当时是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

    然后,信号就中断了,我的车驶入了一条漫长而幽深的隧道当中。

    在我脑海当中,那天将信号隔断的漫长而幽深的隧道,就如同一条隐藏着无数房间的走廊。我整个的生活都隐匿其间,一间屋子里住着还未长大的我,另一间屋子里住着一个想要成家立业的我,一间屋子里住着一个抽烟喝酒的我,另一间屋子里住着一个锻炼身体的我,一间屋子里住着一个蒙头大睡的我,另一间屋子里住着一个刻苦努力的我,一间屋子里住着一个忧犹寡断的我,另一间屋子里住着一个敢爱敢恨的我……而所有房间里的所有的一切要通向未来做出了断和抉择,就必定要穿过中间的那个走廊。

    我想这条走廊正是通往彼岸的路,我想这条走廊不是别的,而是爱。

    正如后来我在毕业论文中所例举的《尤利西斯》的那段话一样:请看那曲折蜿蜒、波纹回旋的小溪,任凭山石阻挡,它仍潺潺而流,奔向波涛汹涌的蔚蓝色海神世界,沿途有绿苔覆盖的河岸相伴,有温柔体贴的西风吹拂,有灿烂明媚的阳光照射,有森林巨人的枝叶临空,将荫影披覆在小溪那沉思的胸膛上。

    我觉得乔伊斯写下的这段话无疑就是对我的走廊理论的完美阐释,《尤利西斯》是在探索人生和命运,而我则是找到了去往彼岸的路。

    佛说,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缔,菩提萨摩诃。就是让我们往前走,走过所有的路,去到光明的彼岸。有人说佛语难懂,实际上佛语最有普世的直白,只是世人往往去简就繁。佛语从来就没有跟我们说过要往哪里走,只是让我们往前走,这就足够了。足够到你一定会通过这样的行走知道彼岸到底在哪里。

    彼岸就在你的脚下。

    去到彼岸,有时需要九九八十一难,有时也没必要去蹚那九九八十一难。

9

    两年后我接到梁晚的越洋电话,她说自己快要博士毕业了,然后问我:你当时给我算的三十一岁结婚到底准不准,我快要三十一岁了。

    我说:准。你不要嫁给外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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