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我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但作为儿子，我想说说我的父亲，因为他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我父亲长得并不高大，但给人一种厚重感，浓眉毛大眼睛，额头和脸颊都圆满，鼻子宽大，嘴唇厚实，说话不多。他是个农民，兼职屠夫。在他的圈子里，他的确是一个成功的圆满的人。如今年纪大了，常常被推举去主持村里的大事，主要是大家都觉得他人品可靠，办事公正。多次被推举去做村长，他都推辞掉了。村里的公用经费，被村里的老人指定由他来保管。人活一辈子，能留下这样一个好评价并不容易。

      我父亲少年丧母，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当哥哥的自然承担了许多父母亲的职责。姑姑说我父亲从小就特别爱护她这个妹妹，遇到人生的大事都得到我父亲的支持和帮助，所以他常常对我们说我父亲的好，对其他几个叔叔也很少说。我叔叔和婶子们也都对他评价很高，他们成家立业的事儿上都得到这个大哥的大方的帮助。

        我父亲是个孝子。在我的记忆里，我父亲从未跟我爷爷有过语言上的冲突，更不要说有其他的冒犯。这是传统教育的和人格善良的结果。我父亲总是略带微笑，亲切地叫我爷爷为“叔叔”。对于这个称呼，我小时候就产生过疑问。后来才弄明白，我爷爷约六七岁时便失去了父亲，在他正当壮年时又失去了妻子。他是被我坚强的曾祖母独自抚养长大，后来又独自养大了五个孩子。命运如此捉弄，一名算命先生于是告诉他，你的孩子只能叫你叔叔，才能躲过命运劫难。于是，我父亲兄弟几个都称呼自己的父亲为叔叔。对于这个过程，我不知道我爷爷和我父亲是怎样适应的，最终还是时间治愈了一切。

      爷爷爱喝酒，每天都要喝一小口。父亲于是经常买些酒回来，看见母亲做好了菜，他就走过去，亲切呼喊：“叔叔，吃过饭了没？”爷爷说“吃过了。”父亲说：“我屋里弄了些肉，你过来吃点酒吧。”爷爷是爱喝酒的，于是微笑地跟父亲来了，父子俩一起坐下喝起酒来。他们喝酒的时候很开心，孩子们围着桌边夹菜。我有时调皮地向爷爷要酒喝，到十几岁时爷爷才有时分一口啤酒给我。祖孙三代人在一起吃饭，平淡而融洽。我的记忆里，这样的场景是常态。我爷爷特别喜欢我父亲孝顺，所以对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也特别好。

      我上大学时，爷爷病重卧床，当时已经是肠癌晚期了。他常常屎尿失禁，屎尿总是拉在裤子里。我父亲干活回来就去看他，帮他换好衣服后，就拿着他的衣物到河边去洗。次数多了，村里就有人说我母亲闲话，说她不给我爷爷洗衣服。于是我父亲就在天黑时去洗。我母亲被父亲的孝顺和体谅所感动，于是便在我父亲回来前就洗好了。我认为，我父母都是极其善良的人，而且特别体谅他人。他们夫妇二关系和顺，极少吵嘴，更不要说打架了。

      俗话说，千户万户不如屠夫。过去老百姓日子不好过，极少能吃到猪肉，只有屠夫家经常有肉吃。由于我父亲兼职做屠夫，我们家确实常有猪肉吃。这些主要卖不完的猪肉，放久了会坏掉，于是就拿回家自己吃。外人只知道屠夫的好，却不知道屠夫的艰辛。在我的记忆中，我父亲没有哪一天不是天还未亮就起床出门的。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把当天要杀的猪屠宰好，分割成肉块，运到市场，在砧板上摆放好卖。我到高中时有时也参与杀猪。提前烧好开水，从捉拿捆绑放倒，到屠宰分割肉块上砧板，时间知道要两个小时。也就是说，我父亲每天要在天亮前两小时起床。无论什么季节，无论刮风下雨，他每天都在我们醒来之前就出门了。到半上午时就从集市回来，又到田地里去干农活。由于他的勤劳，我们家很早就盖了房子，我们兄弟姊妹也不至因为经济原因停学辍学。在农村一家四个孩子都能读完大学的情况非常少见，这不仅是我父母教育上的成功，也是勤劳在经济上的成功。

      我父亲不仅孝顺我爷爷，还特别善待村里的老人。尤其是五保户老人（没有子女的老人），过年过节，他总会送些猪肉给他们。村里有位端公公，没有妻子和儿女，脾气非常怪异，经常一大早起来满村子骂人，常常吓唬村里孩子，所以村里人都不喜欢他。唯有我父亲待他客气，见面都客气打招呼散烟给他抽，他也从不吓唬我们兄弟姊妹几个。我上小学时的一年冬天，突然大家没有听见端公公的骂人声了，但也一直没人去管他。于是，我父亲推开他的房门，发现他已经在床上过世了。我父亲把事情告知了村里干部，请村里出资来办理丧事。但村里一直没有主事的人，也没有这笔经费。我父亲就跟我爷爷商量，他自己出钱买棺材并戴孝安葬端公公。起初我爷爷不乐意，经我父亲劝说后同意了。于是，我父亲就主事出资，请几个热心人帮助，自己披麻戴孝安葬了端公公。现在想来，我父亲的善良和担当是非常了不起的，我自己恐怕也没有这份勇气。今天说起这事，邻里乡亲的都无不佩服我父亲。

      甚至对于不认识的人，我父亲也总是热心帮助。记得有一年深秋，天色已经很晚了，村里来了一位卖货的老货郎。老货郎是打临县来的，徒步卖货到了我们村。天气非常寒冷了，他想在我们村找家人借宿一晚，但问了好几家都不肯。于是，他挑着货担子来到我家门口，问我母亲是否同意他在柴房落脚一晚。我母亲拿不定主意，没多久我父亲就回来了，同意他借宿一晚。那天晚上，老货郎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父母烧好热水给他洗脸洗脚水，最后在厨房灶口旁，用稻草铺了一个临时床位，炉灶旁温暖，老人家能睡得温暖些。后来，老货郎又来过几回我们村卖货，每次来都给我们兄弟姊妹带些零食吃。

      类似的大小事情很多，真的难以尽数。今天我环顾周边的人和家庭，能像我父亲这样忠厚而担当的人并不多。他虽然并不富裕，也不善言辞，不爱出风头，却在他人最需要的地方给予关照和帮助，无论身边的亲人还是陌生的路人。做好事是需要能力和勇气的。我常常难以理解，我的父亲何有这样的勇气去承担，哪里有这样的修养去体谅和成就他人。我已人到中年，年近不惑，其实对于许多核心问题仍很迷惑，比如人生的本分究竟是什么，怎样做才能对得起他人？其实父亲早已给我做出回答和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