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昨夜绾柒睡得并不好,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弄出了挺大的声响,硬生生的把她的梦砸出个窟窿来。
梦里她还是刚成年的样子,窝在姆妈怀里撒娇,缠着姆妈给她梳好看的发鬟,因为再过几日等她出阁了,就要开始梳发髻了,这是她顶不喜欢做的事。
绾柒很早就醒过来了,眼睛空洞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终于想明白,无论怎么努力生活都不会再有那样的快乐。
那时的绾柒是最幸福的绾柒,她的阿爸是名扬天下的药王,她的姆妈出身于种茶世家,她未来要嫁的夫君是阿爸最得意的大弟子。可梦里那场杀戮,就像昨晚听到的响声,突兀地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绾柒直到今天,年华衰老,人入暮年,也没能杀掉那个屠她全族之人。她永远忘不了,在那样一个阳光明朗的日子里,他挥刀斩了她的阿爸,随着他一声令下,无数狰狞的面孔杀向族里的每一个人。鲜红的血液从高高的祭台上流下,浸进泥土里,爬到草地里,连空气中弥漫的都是铁锈一样的味道。
姆妈之前告诉过她,妖王要阿爸归顺于他,助他一统天下,可是阿爸不同意,阿爸说行医救世,救世不得亦不可害世。绾柒想起那时的自己还一直称赞阿爸,说要成为像阿爸一样的人,姆妈和阿爸都很开心。
但她后悔了,她只是个小女子,只想过平淡日子,不想做大英雄。
也因为她只是个小女子,所以当他领着一众妖怪屠族的时候只能缩在橱子里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哭泣,紧紧咬着衣袖咽下所有的声音。甚至是当他走到橱子旁边,绾柒最先想到的也只是不要发现她,而不是让他的血代替自己的汗沾满匕首。
绾柒一直都记得他。妖王的次子,白弥,身负盔甲,傲立于祭台之上。绾柒躲在橱子里看着他一点点走进,洁白的靴子和披风上不见一丝血迹,仿佛杀人如麻的不是他。
她看了他好久的靴子,就在她绝望的时候白弥终于走了,带起一阵冰凉的风。他饶了绾柒一命,但绾柒不会,永远都不会。
No.2
“姆妈,阿爸,女儿有愧,未能报仇雪恨,过几日你们见了女儿还望责罚。”绾柒上好香,又把族人的灵牌都擦拭了一遍。
倒不是她未曾动身,只是怎么走都到不了妖界,像是被困在一个圈子里。而她雇佣的杀手也没有一个人回来复命。
后来她制起药,种起茶,药王谷又出现了那两种熟悉的味道,只是淡了许多。
再后来她遇到了一个普通的医倌,和他结了婚,一起采药种茶,治病救人,只是膝下无子。
最后只剩下她自己,守着越来越小的药王谷。
绾柒从灵堂出来时已是巳时,又是一个明朗的晴天,她要到茶园看一看,还要去把采来的草药捣碎。
“喵呜~”
刚打开门,绾柒就看到一只缩在台阶上的小猫。这猫通体雪白,没有一分杂色,像极了冬天里一团雪球。
它受伤了。这是绾柒看到它的第一想法,因为它的后腿痉挛般的颤抖,仔细看的话,贴着肚皮的地方微微渗出些红色。
绾柒不喜欢猫,也恨猫。因为白弥是猫妖。所以她并没有多看它一眼就关上门下了台阶,过了一会儿绾柒又蹒跚着走了回来,许是年纪太大的缘故,心里总觉得比以前善良豁达了,这么想着,绾柒觉得自己得把先把这个小东西安顿好,也算是积点阴德了。
然而当她抱起这猫时忽而就愣住了,她的视线撞进这猫的眼睛里,一如当时她撞进那白衣妖子的眼眸,同样的犀利,同样的恐惧,还有如潮水般涌来的回忆。
所以,怀里的这只,会不会是白弥?意识到这个问题,绾柒一下子松开了手。
“喵唔~喵唔~喵唔~”
本来就受了伤,再加上这么一摔自然是要疼的。绾柒怔怔地看了好久才终于又抱起它走回里屋。
她已经七十多年没见过猫了,而且昨晚又梦到了以前的事,被吓到也是正常的,实在没必要自己吓自己。于是绾柒把猫放到床榻上,去取药箱。
然而一打开药箱,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六个一模一样的药瓶,全是剧毒之物,触及肌肤立马丧命,这是绾柒很久以前就为报仇准备的,如果不是今天,她怕是都要忘了。
万一,这只猫就是白弥呢?万一它就是呢?这里可是药王谷,来这儿的人本来就很少,何况是猫呢?而且这只猫还通体雪白……
绾柒回头看了看,那猫正在伸着舌头舔舐伤口,于是手中的药罐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No.3
“你这猫怎么那么不听话呢?”
“你这猫怎么那么黏人呢?”
“下去,不要和我一起睡。”
“给你,吃这个。”
这猫的腿是新伤,断了,就算是再好的药也得需要时间恢复。如果早知道这么麻烦,绾柒是断然不会一时心软救治它的。
不过它的毛倒是十分松软,撸着实在有趣。待得久了,这猫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有时候不光去抢绾柒手里的卷饼,晚上还要翻窗爬到她床上去睡,无奈绾柒怎么都管不了它。
于是接连几日,绾柒采茶的时候白猫就跟在她鞋跟后,绾柒捣药的时候白猫就偎在她裤腿边,绾柒制药的时候白猫就卧在药瓷旁,绾柒如厕的时候白猫就……
“白猫,你该走了,过不两天我也该走了。”尽管这么说着,绾柒还是照常撸猫喂饭。
“姆妈,阿爸,你们走后我一直都过得很好,只是我不快乐。现在囡囡来找你们了。”
绾柒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走的,白猫一直卧在她床边,再也没离开。
白猫也做了一个梦,梦里绾柒说,听说猫有九条命,你有吗?
No.4
七十年前,屠族后。
“公子,您真要一直待在这里?”
“当初他用我母妃的命要挟我屠掉药王谷以此失去妖王对我的信任,这种罪孽我白弥自知无法偿还。”
“他们如此不识抬举,自恃中立,就算您不杀他们早晚也会有人要杀他们,您实在不必做到这般,人类终究只是人类,您又何必独独护这人类女子?”
“为一人,只一眼,定终生,付衷情。”
“可是你要看着她同别的男人结婚生子,白头偕老,你可甘心?”
“不悔。”
“你散尽功力,护她一生安好,替她挡住灾病,挡住疾苦,唯独挡不住自己的满腔深情,可是她又从何而知,不过当你是弑族仇人罢了。”
“吾爱就好。”
“最后您打算怎么办?”
“让她杀了我,了却她的心愿。”
“她若不杀呢?”
“她会杀的。”
他爱了她一世,陪伴了她一世,只是白弥没有想到,最后终是绾柒没有放过自己,而是放过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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