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文再见到钱嘉良的时候,是大二升大三的暑假。那是周日,庄文和家人从外面吃完饭回来。因为是夏天,天色虽然黯淡,却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天空有微微的红色,隐隐像是晚霞,却又不知道是不是铁道对面酒店的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的颜色。小区里才刚刚经过一番大的修剪,原本高大遮目的树都被剪得只剩丫丫杈杈。钱嘉良从三栋的小道出来,庄文正当时和妹妹说笑,就正正遇上了钱嘉良。
庄文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钱嘉良从他面前经过,抬头看了他一眼,就是那一眼,庄文认出了他。在庄文认识的人里面,他只看到过一个人有那样的眼神,因为太过独特,看过就没有办法能够忘记;尽管庄文再和钱嘉良失去联络之后,就很少想起过这个人,甚至说,只有放假回家的时候,很偶尔看到了什么,想到了小时候的玩伴,想起钱嘉良的妹妹钱嘉欣,才会顺带想起钱嘉良。
庄文愣住了。钱嘉良却没有停下脚步,就像不认识庄文一样,安静地从庄文旁边走过。庄文一直看着他,钱嘉良走过去的时候,庄文还转头看着他的背影。钱嘉良也一直看着庄文,但是眼神已经变得充满打量。经过庄文以后,钱嘉良没有回头。
两个人没有打招呼。
庄文回到楼上的时候在想,钱嘉良是不是没有认出自己。
叹了口气,庄文靠在洗手间的窗口上,看着楼下。庄文住在四栋五楼,从庄文洗手间的窗口往下看,就是钱嘉良的家,或者说是他妈妈的家,在三栋的一楼,现在是一片漆黑。庄文很少会往下看,毕竟这是很无聊的事。但是有时候庄文回家,会顺带看一看一栋里两位儿时玩伴的家,另一位玩伴住四楼。几乎每次看两家都是漆黑一片,显现不出有人居住的样子。小的时候,钱嘉良一家会不时在院子里烧烤,钱嘉欣的撒娇和笑声都很大,连同着烟和食物的香气一起飘到庄文的洗手间里。那时候庄文才会往下看一看,看到黝黑里面的火光和灯光。当时庄文还很羡慕,觉得钱嘉良一家环境真好,还能在家烧烤。
但是其实庄文和钱嘉良的交集并不多,也算不上特别熟络。庄文本来是不认识钱嘉良的,甚至不认识钱嘉欣。庄文认识的是三栋里四楼的那位玩伴,那是庄文隔壁班同学。两个放学经常一起回家,晚上一起撒欢去玩。那位玩伴和自己楼里的钱嘉欣也很熟络,就会经常把庄文和钱嘉欣叫出来一起玩,一来二去就熟了。但是庄文认识钱嘉良,是很后的事情了。庄文和钱嘉欣当了好几年的玩伴都不知道她还有个哥哥。
现在回想起来,庄文不太确定钱嘉欣有没有想自己提起过自己有个哥哥这件事,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庄文第一次明确地认识钱嘉欣有个哥哥,第一次见钱嘉良,是在准备离开家到外地求学的那个暑假。庄文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初中。所以实际上,庄文和钱嘉良只相处了一个短短的暑假。
庄文盯着楼下的漆黑好一阵,知道钱嘉良一家不可能今天大概是不会再出现了,陷入了回忆。
第一次见钱嘉良的时候,是钱嘉欣和那位四楼的玩伴一起在自己楼下喊自己下来玩。这是常有的事。庄文跟父母交代了一声,很快就下去了。下去了才发现,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在一边背对着他们踩着滑板。一开始庄文不知道他是要跟自己一起玩的,后来看到钱嘉欣问他拿滑板才意识到。那人身形有点纤细,头发齐耳,发质柔顺,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和灰色中裤;转过头来,也是斯文秀气,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在钱嘉欣介绍钱嘉良之前,庄文都以为这是个比较中性的女生。
钱嘉良推了推眼镜,笑了笑,甚至伸出手来说:“你好。”庄文觉得,钱嘉良看起来很沉稳。
钱嘉欣比庄文小三年,钱嘉良比庄文小一年。其实钱嘉良比庄文甚至还大十天,但是因为迟了一年上学,所以比庄文低一个年级。认识庄文的时候,钱嘉良是五年级升六年级。
又过了几天,庄文不时留意钱嘉良的家,晚上洗澡的时候,也会看一看下面,但依旧没有任何灯火。前几天在路上偶遇钱嘉良的事,就像是幻觉一样。
庄文的记性很差,也不是什么很讲情谊很留恋过去的人,毕业之后,一两年内基本就会把普通同学忘记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未听说过那些人一样。钱嘉良却给庄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所以钱嘉良能让庄文那么印象深刻,是钱嘉良曾经跟庄文告白。庄文第一次被告白,而且告白主人是和自己一样的男生。
那天认识之后,整个暑假基本上都是四人行:庄文、四楼小伙伴、钱嘉欣、钱嘉良。他们去很多地方玩:四楼玩伴的家、钱嘉欣钱嘉良的家、庄文的家、小区各个游乐园、小区外面的街道和其他小区,诸如此类。待得最多的地方是钱嘉良的家,他们窝在钱嘉欣的房间里,开空调,放CD,泡面,看电视,吃薯片。一切好像都很正常。
后来庄文才知道,钱嘉欣钱嘉良的亲生父母离婚了,是离异家庭。钱嘉欣和母亲组建的家庭一起住在这个小城镇,钱嘉良和父亲组建的家庭一起住在省城。
钱嘉良说这些的时候,就只有庄文和他两个人。四楼玩伴那天没有来,钱嘉欣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他们本来是三个一起的。两个人在小区外面的沙县小吃店里面对面坐着,老旧的吊扇在头顶转,立扇在门口呼呼地吹,外面天色昏黄,店里的灯光也很昏暗。庄文点了一碗云吞和蒸饺,钱嘉良点了一碗面。店里除了厨房里坐着的老板,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庄文毫无心理准备,钱嘉良推了推眼镜就说了,说得那么自然,语气就跟说今天天气预报说明天好像会下雨一样,或者以后想考庄文考上的那所中学一样。庄文瞪大了眼。
上了大学,庄文才发现身边有很多同学都是离异家庭的孩子,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但是当时才小学毕业的庄文,听到的第一个离异家庭的例子就是钱嘉良的家。钱嘉良还没有说原因,他自然的语气却让庄文觉得莫名揪心。庄文的家庭教育让庄文富有同情心,尤其是对于朋友。
“你不要伤心。”庄文说。庄文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憋了一憋,只能说出来这句话。
钱嘉良定定地看着他,“我不伤心。”他说,“他们离婚了好,那样就不会整天打架。”
庄文没有办法想象男人和女人打架。因为庄文父母从小就跟他说要文明礼让,君子动口不动手,尤其不能打女人。
“你和钱嘉欣一定都很难做吧。”
“嗯。我本来成绩不好,就不怎么讨他们喜欢。我爸爸的老婆好像看我比较碍眼,他们的小孩出生了,所以这个暑假我才过来。但是现在我妈也怀孕了。他和她老公也没有空管我和嘉欣。”
庄文觉得钱嘉良太惨,原来电视剧里爹不亲娘不疼的小孩真的有,还就在自己身边,一股电视剧里常说的忠肝义胆感觉冲上脑门,就抓住钱嘉良放在桌上的手,豪情壮志地宣告:“不要怕,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如果你家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钱嘉良盯着庄文看了好一会儿,又看着庄文和自己抓在一起的手,微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庄文就差没有拍胸脯保证。
本来庄文是个不太主动的人,平时和钱嘉欣还有四楼玩伴一起,都是他们叫自己出来玩多,自己叫他们出来玩少。庄文回去想了想,觉得自己要多叫钱嘉良出来玩,用友情弥补一下他在家庭里缺少的关爱。因为年纪相仿,又是大城市里来的,庄文一直对省城心生向往,庄文和钱嘉良的关系很快变得比和钱嘉欣要亲密。
庄文跟钱嘉良说自己要去剪头发,问钱嘉良要不要一起。钱嘉良说我不剪,我陪你。庄文就拉着钱嘉良跑到理发店,指着钱嘉良的头发说我就要那个发型。钱嘉良配合地转过头给理发师看自己的发型。理发师说好,又问钱嘉良小伙子头发那么长了要不要顺便理一理。钱嘉良笑眯眯地说我只是来陪他的,我不剪。钱嘉良说他在省城有认识的理发师,说好了理发就到他那里去,不能食言。
剪头发的时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理发师偶尔插嘴问几个问题。庄文近视,剪头发的时候摘掉眼镜基本就是睁眼瞎看不清楚东西,钱嘉良倒看庄文的头发看得很认真。剪好之后,庄文横看竖看觉得这根本就不是钱嘉良帅帅的中性发型,很是伤心。钱嘉良安慰他说自己觉得很好看。
“没戏了,只能这样丑丑地迎接我的中学开端了。”庄文很痛心。
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庄文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刚剪完那个发型的触感,但是那个发型庄文只留过那么一次,后来头发又长了以后,再也没有留过。
那天晚上两个人去了小区里面的一个游乐场。那个游乐场的设施有点破旧,又因为是晚上,所以没有其他人。两个人各坐一个秋千,有微微的晚风吹过。
钱嘉良说:“我喜欢你。”
庄文的笑容在黑暗中有点僵住。
“跟我交往,可以吗?”钱嘉良又说。
庄文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按时交作业,不迟到早退,不早恋。连跟女孩子早恋都没想过,不要说跟一个男生。庄文那时候还不太知道同性恋是怎么回事,只是隐约觉得好像没有见到过男生和男生拍拖的。但是庄文只是说:“我还不想谈恋爱。”
钱嘉良说:“不着急回答我,你再考虑一下吧,我是认真的。我觉得你很好。”
被告白,不可否认庄文内心是有些高兴的。庄文内心也是喜欢钱嘉良的,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到钱嘉良就会想笑。后来想想,钱嘉良好像一早就有意无意对自己说过“似乎如果喜欢谁,看到对方就会忍不住笑。”
那晚以后,两人还是一样出来玩,四个人也一样出来玩。钱嘉良开始不时对庄文说“喜欢”,有时是只有两个人的时候看着庄文的眼睛说;有时候是四个人都在场也照说,但是钱嘉欣和四楼小伙伴尽管听一次调笑两人一次,却其实都没有太当一回事。
庄文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我们是好朋友,我还不想谈恋爱。”钱嘉良却好像从不气馁。
但是暑假很快就结束了。没有等到肯定答复的钱嘉良回了省城。庄文也去上寄宿初中了。钱嘉良曾经说会努力考上庄文的中学。四个人互相加了QQ,庄文曾经期待过钱嘉良的对话框。
但是那一直没有出现。庄文直到中学毕业了,也没有在学校遇到过钱嘉良。
事实上,庄文初中开学不久,钱嘉良曾经发过签名还是说说,庄文忘记具体是什么话,大意是遇上了对的爱自己的人,希望会长长久久。
庄文觉得有点惆怅,惆怅好像失去了什么。
也是在那个暑假以后,庄文不仅和钱嘉良失去了联系,也和钱嘉欣和四楼小伙伴失去了联系,并且在直到上大学,七年时间里,没有偶遇过他们,哪怕就住同一个小区隔壁楼。
四楼小伙伴学习成绩一直很差,小升初就没有考好,中考以后就去读职业学校了。钱嘉欣成绩也不好,一直被父母逼着补习,最后去了隔壁镇念书。
但是就这样,再也没有他们更多的音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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