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丁)
雨菲躺在术后康复室的病床上,对自己那个梦百思不得其解。几个月来,她几乎每晚都重复着一个梦:自己坐在餐桌旁,满屋子都是珍馐美味。面前是一大盘香喷喷的红烧肉,她不停地把盘子里的肉塞到嘴里。盘中肉取之不竭,在你不眨眼的注目之下无中生有,拿走一块儿又补上一块儿。于是雨菲就不停地吃下去。这个自然不能怪自己,肉吃不完,岂不是浪费了?雨菲感觉自己就是那个不断推石上山的西西弗,只不过没感受到惩罚,反而非常享受。可是为什么感觉自己的手不听使唤,自己的嘴变得又阔又长,自己的耳朵长到头顶上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忽然跑进来,惊恐地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大声喊:妈妈,你怎么变成猪了!
这怎么可能?自己明明在吃红烧肉啊,哪有猪会吃红烧肉?况且自己从来没有孩子,那个叫自己妈妈的小女孩又是谁。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人肥难孕,--好吧,后面这句是自己杜撰的。他离开的理由不就是因为自己不能给几代单传的他延续香火吗?--自己什么时候当妈妈了?雨菲想仔细看看这个小女孩的样子,可是每每这个时候就吓醒,再也回不去。梦里也没有镜子可以照看,难道自己真的变成猪了?!
过去妈妈确实常常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气急败坏地说:吃,吃,再吃就吃成猪了。而当妈妈扭头看着自己的孪生妹妹雨雪的时候,一脸无奈却变成了满意的微笑,好像在欣赏自己精心创作的一件艺术品。然后妈妈就会说:雨雪呀,你得多吃点儿,多吃才有力气读书。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雨菲不懂,即使是双胞胎也一样可以不同。雨菲和雨雪一个贪吃,一个秀气,一个是杨玉环,一个是赵飞燕。雨菲有时候就想,也许自己比妹妹早从妈妈肚子里出来那十分钟,就是想早点儿吃到奶?再或许是妈妈误打误撞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一语成谶:“菲”者,“肥”也,不吃怎么能肥,那才是怪事。
幼儿园的雨菲明眸皓齿,粉嘟嘟的脸蛋象盛开的玫瑰花。雨菲从小胃口好得出奇,不过婴儿肥向来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加分而不减分,外加她憨憨的性子,自然是人见人爱。节假日的表演、重大活动中的献花,少不了雨菲的露脸。而妹妹雨雪瘦弱而安静,反而常被忽视。这样的局面延续到小学,到了初中,却慢慢开始改变。
爱吃的雨菲身体开始发育的同时也开始膨胀。身体的笨重使她的运动能力受到限制。她憨憨的性子不再彰显呆萌的亲和力,而是表现在功课上的成绩落后。而同时,雨雪妹妹开始绽放了:纤弱的腰身渐显玲珑之意,长跑、游泳、排球各项运动得心应手,学习成绩也是全班以至全校第一。雨雪成绩唯一一次从第一名落到第二名是因为一场重感冒。病愈的雨雪奋起直追,再次排名第一,比第二名的总成绩拉开一个令人咂舌的数字。妈妈看姐妹俩的脸色就是川剧的变脸表演,不断诱导妹妹多吃,又警告雨菲少吃。妹妹又得了大奖了,自己考试又发挥不好了,雨菲总在不知不觉中吃很多。雨菲心里告诉自己,自己并不在意自己的成绩,只为妹妹开心。高中毕业,雨雪水到渠成地进入北京高等学府,而雨菲只上了本地一所普通学校。此后姐妹见面的日子有限,但是雨菲知道雨雪永远那么优秀,无论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雨菲却伴随着人生不如意的十之八九,成功把体重提升到一百八十斤。
自己怎么坐在小肥羊餐厅里,一片一片把羊肉往火锅里涮,再不停地送到嘴里,雨菲记不得了。他刚刚离去。雨菲觉得他的理由合情合理,没有哭闹,也没有哀求。反正家里就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吃饱,全家都不饿。今天多吃一点儿,明天就省了。这么想着,十盘羊肉已经吃进肚子,服务生婉言拒绝再给自己送肉。一停下来,胃痛不止,雨菲有些怕,叫车把自己送到医院急诊室。
看着走过来的头发稀疏、形容呆板的当值医生,雨菲不禁感慨:那些电视剧里的大夫都是高大帅气、文武双全,但与现实似乎有些差距,“骨感”总是和“现实”相亲相爱。胡思乱想着,迎面来的医生忽然叫出自己的名字:雨菲,是你呀。
雨菲这才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位医生的样貌,虽然头发少了、脸被拍扁了,还是依稀认出来了,是高中时清俊的男同学甄凡,妹妹雨雪的暗恋者之一。老同学在救治了雨菲的胃痛之后,建议胃部分切除手术,以达到控制食欲减肥的目的。
手术后的雨菲已经可以走动,刚才的噩梦还令她心有余悸,跑到卫生间照了照镜子,确定自己没有变成猪,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在楼道里,前面走着一位身形纤细的女病人,那走路的姿势像极了雨雪。雨菲不确信地脱口叫了一声,那女子蓦然停顿一下,却没回头而是继续朝前走去。
“是的,那是雨雪,她得了厌食症。”不知什么时候甄凡从身后影子一样闪出来,幽幽地说。在雨菲听来,字字都震得她耳鼓嗡嗡响。
(原载台湾《中国日报》加州版2019年6月14日,C7)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