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红心】 红薯的心中住有一万颗太阳

【薯红心】 红薯的心中住有一万颗太阳 【薯红心】 红薯的心中住有一万颗太阳

一直偏爱长在地底下的果实，觉得它们都是大地的宠儿，被藏得离地心近一点儿，更近一点儿，不肯轻易给外人瞧见。

最宠的大约是红薯，大地怕它在黑暗里孤独，把太阳的光送至心头——初生的薯根是嫩生生的淡黄，在孟夏至季秋的晴日里，品咂寸寸光热，愈暖愈深，老去时一刀清脆劈开，显出中心金灿灿纯粹的红，正中央住有一万个太阳。

“别吃太多红薯，烧心！”外婆嘱咐。我深以为然——与阳光相知相恋着长大，怎能不能量满满，情深意切地来烧世人的心？

可现实并非此般诗意，在那个大饥荒的年代里，也有过连红薯也吃不到，啃树皮草根的记忆。“有次蝗灾，饿死老多人。我那时候小，在一块崖壁边上挖到两个红薯，野生的，高兴得什么似的。结果突然跳出来两个乞丐一样的人，眼睛里的光绿油油，扑上来就抢走了，我后来哭到昏天黑地，一辈子没忘……”

“再几年日子好些了，也没有白米饭吃，收下来的一点儿米，鸡下的几只蛋都得卖掉。于是顿顿红薯，吃啊吃，吃多了开始打嗝、胀气，一股一股泛上酸水来。秋天小山一样的红薯堆，看着就难过，可也欣慰啊，总算饿不死了……”

外婆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拿一袋亲手晒的红薯干，不时拣出一根金红软烂的，塞进小小的我嘴里。

她的目光渐渐离开那袋子红薯干，越过窗台上一盆未开的月季，投向窗外，爬上院墙，隐没在遥遥远方，好像在赏望一整片夏天的山色，又好像仅仅在寻找某个焦点，最终缓慢，缓慢地停留在了我终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地方。

在那个地方，所有人都无比饥饿，所有人都心无旁骛，拥有同一个梦想——愿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自己的家，以及自己的子子孙孙千代万代，都不再挨饿了，每一顿吃白米饭吃到十分饱。

那年头的大地千疮百孔，万物皆自生自灭。红薯漫山遍野长得极盛，不懂风月与儿女情长，老老实实呆在地底下，一生没有见过春风与日光。

可再没有哪一种植物，比红薯更懂饥饿了，它生来被天意选中，细细小小的根茎，从南美洲苍茫的山区，一路蔓延开去，俯身低眉，救万千苍生。

它努力让根一天天粗壮，装进去孩子的哭声，白发拔节的窸窣，泪与汗水流下的盐分，故乡泥土的韧劲，更多更好的阳光，最后是一颗金红的心。

心里又装有历劫后不老的慈悲与天真。

除了根，红薯的茎叶也是可以吃的，小时候搬个小板凳坐院子里，看外婆择红薯叶，老的黄的都不要，扔在脚边，雀儿大着胆子跳过来啄一下，歪头瞧我们一眼，溜溜滴儿一啭，又啄一下。夏日里的雀儿格外聒噪，还爱把风吹动的红薯叶当做假想敌打架，只有偶尔发现叶间一只圆滚滚的大青虫时，才喜极而默。

外婆拿一根薯梗，正过来掰，反过去掰，折来折去就是两条首饰，晃悠悠挂到我耳朵上。“小新娘，你别慌，没嫁妆，挂耳环……”古老的歌谣一遍一遍重复，薯梗耳环在被树荫染绿的日头里，泛出翡翠般莹润的光。

现在想起来，在外婆没有玩具的少女时代里，会不会因了这么一对翠色的“耳环”，羞红脸幻想坐上花轿子以后的光阴呢？

和心上人一起的光阴里，房前屋后，不拘哪里，是定要种一茬红薯的。好让四季最浓最烈的阳光，都锁进地底，交于红薯一颗实实在在、绵绵密密的心。

好让日复一日与土地为伴的生活，长出不动声色，不言自明，不为风霜相逼的企盼与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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