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做编辑工作,职业上曾经受到过严格的训练。编辑改稿件,既是职责,也是功夫。如何做一个功夫老道的编辑?这不是一两篇文章可以说清楚的。不过,我的职业和学业受到自己的老师金隆德教授的影响很大。这里且说说他在修改稿件问题上对我的影响。
早在读大学期间,我和金老师的来往就很多。那时,他除了做《安徽劳动大学学报》的编辑工作之外,还做中国哲学和逻辑学的教学工作。其实,我在读大学之前,就喜欢动笔写点什么,也在淮北市相山公社机关跟着萧保聪老师,参与过《相山通讯》的稿件搜集、加工、整理工作,对编辑工作既不生疏,也很有兴趣。到了大学三年级,我们的学习辅导员彭关政老师鼓励我写点什么。正好学校办了《习作》期刊,专门刊登我们学生的学术文章。我便一气写了四篇文章,分别请李良瑜、文秉模、金隆德等几位老师审查修改。李、文两位老师把文章修改后,直接推荐给《习作》刊发出来了。金老师认真阅读过我的另外两篇文章后,没有马上推荐给编辑部,而是要我抽个时间和他聊聊。我怀揣忐忑,走进金老师的家中。金老师不仅热情招呼我坐下,而且为我泡了一杯茶。他对我写的两篇文章的立意、选题、论点、引文、论证过程等,做了详尽评述和点评,从学术发展、理论演进和我文章的谋篇布局等不同方面,做了细致的分析,令我佩服不已。作为老师,他对学生的爱不是体现在说几句夸奖的话,而是具体指导我怎样走进学术论文的撰写境地。离开他的家门时,金老师把他动手改过的文稿交到我手里,要我回去再推敲一番,力争重新写一遍,推出去公开发表。金老师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想去学着写文章,就是按照鲁迅先生的话来做,文章写完以后,放几天再读两遍,把那些可有可无的字、句、段统统删去,力争达到洗炼。”这话已经讲过三十多年了,但他讲话的神态仍在我眼前浮现,那语调仍在我耳边回响。他看过的这两篇文章,后来我都做了进一步修改,在学术期刊上正式发表了,成为我学术研究的新起点。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来到《安徽日报》编辑部工作,金老师则回到安徽大学学报编辑部工作。很快,我便去编辑部找到了金老师。那时的他很忙,除了编辑工作之外,他还在哲学系担任教学工作,另外还在从事繁重的学术研究工作。金老师见到我非常高兴,告诉我说:“你今后要多练笔,学会多写和快写,学会倚马可待。”我知道,一切刚刚开始,未来任重道远。我向他报告,自己的两篇文章已经在外面的学术期刊发表,并盼望他给报纸写点文章。他则对我说,他们几位北大老同学合作一本书已经出版,可以找任老师要一册看看。我找到任吉悌老师家,拿到他们合作的学术著作,很快写了一篇书评,请金老师看过以后,在《安徽日报》学术园地刊发,竟然受到了任老师的表扬。而这篇书评写作修改的过程中,金老师告诫我,你只有站在学术立场上说话,既要看到书中的长处,也要看出书里的不足,这才能取信读者,也有益于原作者。显然,金老师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再是他作为该书原作者的身份,而是站到了公允的学术评论立场上。
大约是1983年,金老师就任安徽省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工作更加忙碌。我则于1984年调入安徽人民出版社工作,并且很快分配到了一小套两室一厅的住房。那时,金老师经常中午在省委小食堂吃饭。午饭后,他或是去附近的新华书店转转,或偶尔顺道来我的住处聊一聊。除了关于读书和治学之外,他谈的最多的是关于书稿的修改。记得他曾说,每个作者的为文习惯各不相同,做编辑除了重视行文规范之外,还要尊重作者的为文风格。金老师还以庞朴和李泽厚为例告诉我,庞朴的文章不仅新意迭出,而且有典雅从容的特点,让读者回味起来,颇有甘之若饴的体会。而李泽厚则才华横溢,思想敏锐,他的《美的历程》一书,许多地方简直就是诗一样的感人。你做编辑,就必须尊重这两种不同风格的文字,而不能强求一律,把他们的独特风格给抹煞掉了。后来,安徽组织了一次全国中青年哲学创新学术研讨会,金老师作为论文审查组的组长,召集我们这些年轻人开会,让我谈谈对论文的看法。我则直抒胸臆,谈了对于部分出格论文的看法,认为只要不是明显在政治上不妥,应该尊重人家的学术探索精神,尊重人家的为文风格。我把自己审查的一部分论文处理意见交给金老师后,他两次在会上提到我的处理意见规范,也还有宽容的特点。参与这次学术活动过程中,我从金老师处理文稿的许多细节,看到了作为一位编辑的牺牲精神和宽容意识,体会到了精神境界的升华。
1989年那次风波以后,金老师工作环境中遇到了困难。后来,他放弃安徽省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职务,调进了北京当代中国研究所工作。虽然我们接触机会相对少了,但我为老师真正进入专门学术研究状态而高兴。记得一次我去北京出差,专门去沙滩他的办公室看望他。金老师见到我,很是高兴,和我聊了一个多小时,从读书治学到个人工作生活,告诫我除了做好编辑工作,选好一个方向,写点系列论文,不要东一榔头西一斧头,也要把文字功夫再提高一点。他还带领着我,在红楼旁边的小饭店吃了一顿午饭,并且破例喝了二两白酒。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金老师,也是最后一次听他谈文稿之事。
后来,金老师因为一次意外事故,不幸英年早逝。当时,我正好在北京出差,惊悉噩耗传来,即刻赶过去为他送行,见到了师母李老师。并且在此后不久,我收到了《金隆德文集》样书,饱蘸着感情写了《求真求实的道路》一文,评论了他的遗著,也表达了我的哀思。金老师虽然去世多年了,我自己也已经退出了工作岗位,但是,他教我修改文稿的那些往事,那些话语,仍不时在我的脑海闪现,在我心中回味。
作为职业出版人,我深知为学应该是一生的追求。虽然我已经不需要再为他人修改文稿,但是,金老师的那些话将对我的一生发挥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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