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不知是谁听闻了他们的故事,后来编成了一首诗。
孩童们总喜欢在嬉戏时哼唱着这首诗。
沾衣从年少听到年老,听了一辈子,始终没能等来那人。
沾衣不解湿冷意,寻君不至无归期。
思归不问任沉迷,心事虚渺再不欺。
(一)林中兽有灵
夜色悄悄沉了下来,密林内传出兽类沉睡时的呼吸声,震得人心惶惶、焦躁不安、胆战心惊。
忽然见浓黑的夜里传出了一阵急促的步伐声。其后有风一吹,繁密的树枝被吹得压低了身子,月光恰好透过枝丫间的缝隙,照清了地面上的举动。
原来是有三人在密林外徘徊。其中两人手里各拎了一物,仔细一瞧,原来二人正分别拎着一个麻布袋子的左右两角。想来袋子有些沉,拎袋角的人也是累了,不然他们不会直接将袋子搁在地上,缓慢地拖动着,任由地面与麻袋间发出了呲呲的摩擦声;走走停停。
另一人手里握着一只熄掉了火的火把,低声骂道:“两个蠢货,声音这么大,想把林子里的野兽都吵醒吗?你们不会把袋子抬起来?”
那二人闻言,老老实实地调整位置,将那袋子抬离地面。
执火把者四下张望,小声道:“就扔在这儿,我们快回去。”
那握袋角的其中一人身材矮小,面黄肌瘦。趁着持火把者未注意,又将袋子放到了地面,以求暂时的歇息。他喘口气,担忧地说道:“可是公子不是让我们把他扔进去吗?”
执火把者道:“你傻不成,这林子里的野兽酣睡声这么大,你没听到?”
于是那瘦子便低下头,不敢再说。
握袋角的另一人却动了恻隐之心:“我们把他扔在这儿,他岂不是活不成?”
执火把者此时抑制住脾气,不敢发作,生怕吵醒了林子里的野兽。他压低声音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把他扔在这儿他不一定死,可我们不完成任务,却铁定活不成。”
那人正在犹豫之际,执火把者放下火把,从他手里迅速抢过袋子,与握袋角的瘦子一起将那袋子扔到了密林入口。执火把者赶紧往来时的路跑,瘦子便拉着吃惊的同伙,也跟着一起,仓皇逃跑。
(二)无意初见君
他醒来时四下都是黑暗的,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何处。未知是最大的恐惧。他试探性地挣扎着,却发现手脚都被绑着,无法挣开。他又将头往前顶,是粗糙的质感,鼻腔里甚至嗅得到一股发臭的菜叶子的气味。四下没有出口,粗麻线织成之物如今成了他最大的束缚。他也不再挣扎,尽量保持着最后的体力。
是一缕阳光透过麻袋的缝隙来到他的眼前,唤醒了他。天亮了。他又挣扎了一番,仍没有任何人来解救他。
他最终迎来的是一阵庞然大物的喘气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脚步声越来越重,仿佛正在自己的耳朵前。他没有猜错,那庞然大物已经走近了他的面前,吐出的一口热气正好透过袋子钻进他的鼻腔内,呛得他打了一个喷嚏。
庞然大物似乎没有离开的念头,他不敢动,只得蜷缩在袋内,揣测着外界的动静。
哪知下一瞬,袋子被拖着一路向前。袋子走得很快,磕磕碰碰中,有尖锐的物体划伤了他的大腿;偶尔又撞在树桩上,疼得他直哆嗦。无可奈何,他只好缩着身子,尽可能地保护住自己。
袋子终于停止了行动。头顶的地方有动静——有“人”在替他解开袋子?
袋子开了,他终于见到了光。前方无一物,他挣扎着从袋口钻了出去。
面前无人,他正疑惑着。打算捡起石块割开束缚着手和脚的绳索,却见身后站着一个庞然大物——那物长相奇异,体型巨大,浑身雪白;非狮非虎,非马非驴,非此非彼;是谓“皆不像”兽。
他吓得不行,捡起地上的石块,一边使劲割开手腕上的绳索,一面慌忙地拖动着身体,向另一边摩挲、移动。那兽随着他的移动也慢慢地跟过去,最后,将他逼到了一块大石旁。
他正好割开手腕上的绳索,手上早已是痕迹斑斑,他顾不得这些。只得背靠着大石,将手里仅存的石块掷向那巨兽。兽轻易闪躲,仍步步紧逼。
兽离他不过二尺,他手中无一物可傍身。一瞬间,死亡的恐惧被代替,他的脑海里闪过了这段时间的所有事情。
兽抬起爪子伸向他时,他的脑海里一切都空了,只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躲避,正好露出腕上的红色链条。
兽瞧见那链子的一端坠着一颗珠子,上面刻着奇怪的图案,很是好奇。一时间,竟断了想吃掉“猎物”的念头。
兽用掌心柔软的肉垫去拨弄那颗珠子。
他等待了许久,未察觉到预想中的痛苦,反而感受到手腕被一股力量牵引着。他壮着胆子,睁开眼睛,却见那兽正在用爪子勾着自己链上的珠子。
他试探性地对兽道:“你喜欢这颗珠子?你不要伤害我,我把它送给你。”说着便慌忙取下手链,一面观察着兽的变化。
兽不懂他的意思,只看到那条链子被系到了自己的爪子。它本就不太饿,一时不吃他也无妨,便转身继续拨弄珠子去了。
兽似乎很喜欢那条手链和那颗珠子——它以前从未见过。兽将链子呵护地很好,一时间,便忘了要吃掉他的事,只把他当作一个可以逗弄的玩伴。
他仍害怕兽会伤害他,毕竟它不通语言,没有人性。那天他醒来之时,睁眼便瞧见兽站在面前,他从怀里慢慢摸出那块他暗中准备的、磨出了棱角的石块,正准备刺向兽。兽却张开嘴,掉落了几颗野果在他怀里。兽离开他身边,坐到了不远处。他试着放下警惕,从怀里捡了一颗果子扔到兽的面前。兽伏下庞大的身躯,将那颗于它而言小得不能再小的果子一口吃下。
兽吃完果子,将脑袋耷拉到地面,半眯着眼看着他。
他这才慢慢放心下来,将怀里的果子在衣服上蹭干净后,才送到嘴边。兽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兽始终没有再吃他的心思,还把他带到自己栖息的山洞,将自己温暖的窝让给他。他没去舒适的窝里睡觉,反而趁兽睡着后挨着它躺下。兽察觉到异样,猛然睁眼,他吓了一跳。兽见是他,才缓缓地阖眼继续睡下。他此时心跳加速,他摸着自己迅速跳动的心脏,隔着衣物仍能感受到那里放着一块尖锐的石块。
兽每日三餐都会替他准备好各种野果,闲暇时也允许他四下走动。可是每当走到一定的距离后,兽都会出现在他面前,示意他回去。他后来又试过,其他方向也是一样。
他虽自由,可他的活动范围,只是以山洞为中心,方圆几里之内。
兽很喜欢他。刚开始,他会陪它一起玩耍。可是兽发现,他变得越来越不快乐,连和它玩耍时也不再高兴。
兽想不明白。
兽也变得不开心起来,它看着林子里蹦跳的兔子,天上飞着的鸟儿……都没有了去逗弄的兴趣。
兽突然发现,那些兔子总是两只一起出现,鸟儿都是双双地飞着……
它起了一个念头……
(三)懵懂动君心
他醒来时,兽和往常一般,早已不在洞内。
这些日他总是暗中用石块在空地上作了标志,提示自己哪些地方去过,哪些没去过。总有一日,他要走出这片密林,回到属于他的世界中去。
他用枯草盖好了那块作了标记的空地,以确定不会被兽发现后,才走出山洞。
今日兽回来得较以往晚了些。
一出洞口,他却吃了一惊——洞外不见兽的踪影,只见一白衣少女,眉目如画,婀娜多姿。她笑得很美,就那样看着他,期待他的反应。
他有些不敢相信,颤颤巍巍地开口,问:“姑娘,你何以在此处?”
她不答,仍是笑着。
山风吹动她的衣襟,他瞧见她的右手腕上系着自己的那条链子,那枚珠子在山风中跳动。
“你是?”
她拉着他,来到他们平日里嬉戏玩耍的地方。
他很是惊讶,这一路上都没有想通。眼前的少女,会是这十几日陪着他的那只兽吗?如若不是,那手链为何在她腕上?她为何要带着自己来到此处?她是如何进入这密林的?那灵兽现在何处?
他们停了下来。
他试探地问:“真的是你?”
她还不会说话,只是看着他的嘴角、喉咙的动作……她酝酿了许久,学着他的样子,然后才试着开口,“我是……”初次学说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扬起自己的手腕,露出那条手链。
他明白了,她便是那只陪伴了自己数日的灵兽。
她指着那颗珠子,问:“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他答:“是刻的字,我的姓氏,季字。”
她又问:“姓氏是什么?你又是什么?”
他道:“我是人类,我的名字是思归。”
她更加好奇了:“所有东西,都有名字吗?”
思归点点头:“嗯!”
“那它叫什么?”她又指着脚旁的那株花。
思归并不知那株花叫什么名字。只见花瓣饱满,呈泪滴状,一沾到她白色的衣裳,便浸染出一片蓝色。
他遂替花起了一个名字:“泪沾裳。”
她突然有些失落,又有些恼怒:“我没有名字。我和你们,不一样吗?”
“不,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以后,我就叫你沾衣。”
“沾衣。”她高兴极了,她跳着、转动着,一面重复着自己的名字:“沾衣!沾衣!我是沾衣!这是我的名字!”
思归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微笑着,温声道:“沾衣不解,思归不问,如此足矣!”
(四)情深不可移
思归教会了沾衣生火、用火烤熟食物,再教她用未燃尽的树枝在石壁上写字……
思归一直有个疑惑:为何在林中待了将近一月,从未见过有其他灵兽出现过。
“我们成年后总是生活在各自的领地,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干扰其他同类。所以我不出这片区域,也不想你出去。”
“我若出去了会如何?”
沾衣闻此,低下头,小声道:“我和我的同类都有幻化成其他形态的本领。可是在你出现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人类。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
“如果它们见到了我,也会为了我幻为人形吗?”
“是!”
“如果我真的出去了,遇到了你的其他同类,你又会如何?”
“如果,如果我没有见过你,我什么也不会做。可是,现在,我会和它们决斗。只有胜利者才能拥有为了你而变成人的机会。”
“与它们争斗,你有胜算吗?”
“没有。”沾衣失落地摇摇头。
“那你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与它们决斗?”
“因为我要告诉它们……”
“告诉它们什么?”
“告诉它们,你是我的。”
思归听闻最后四字,心下有些难以言说的情愫升起。
这番情境下,若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类,是一个与他门当户对的妙龄女子该多好。那时他一定会温柔地搂着她,悉心呵护她,安慰她……
思归知道,一旦开了口,他是要继续问下去的,不然下一次,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沾衣,如果我们要出去这密林,是否要经过其他灵兽的领地?”
沾衣思索了一番,才想起:“原本是不用的。月前我从林子外发现了你,将你带到此处。可是途中遇到了一个同类,它同我争抢你,我咬了它一口,从那天起,它再也不允许我踏到那片土地上。”
“也就是说,出去的唯一通道,现在成了它的领地?”
沾衣点头,心中却对于思归的问题越发紧张。
思归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并未察觉到沾衣的异样。
“沾衣,如果有一日我离开了你,你会怎么办?”
沾衣着急地问:“你还会回来吗?你会忘了我吗?”
“不会。”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如果一直等不到呢?”
“我就来找你,直到找到你为止。”
“那你的亲人和朋友呢?”
“我会回来看它们的。”沾衣突然发问:“思归,你真的会离开我,永远都不回来了吗?”
思归摸着沾衣的脑袋,温柔笑道:“不会。如果你一时没有找到我,你要相信,我只是迷路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沾衣终于放松了,抱着思归,暗自笑着。
(五)季氏有奇子
沾衣想听思归讲故事。
思归问:“讲什么?”
“都可以。我想听过去的你。”
思归沉眸,道:“我的过去没什么好讲的。”
沾衣闻言,眼底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她想要了解思归,了解他的过往,了解他的欢喜甚至悲伤。
思归不忍见此,道:“不过我愿意讲给你听。”
“我的父亲,是当朝大官,深受器重。在我弱冠之前,我并不知父亲还活着。可是后来,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弥留之际,她指着这条手链上的珠子告诉我,我是季家的血脉,我的父亲还活着。我叫‘思归’,是因为她一直在等着父亲的归来。她等了一生,都未等到父亲归来再看她一眼。埋葬好母亲后,我开始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一反平常那副上进的模样。街坊邻里见了我,由最开始的同情到厌恶。直到我生辰那日,一行人闯进我那破落的茅屋,将醉酒后迷糊不清的我带走了。中间的事我记不清了。”
“待我醒来之时,已是到了一处豪宅。有人替我梳洗、帮我换上华丽的服装、为我加冠……我看见堂上那男人威严正坐,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我叫思归’。那人看了一眼他身旁的老妇人,老妇人一脸同情,道,‘想不到她性子这么倔,一直都在等着你’。那男人仔细打量了我一番,看着我手腕上的链子,又看向我,他说,‘季思归,从此以后,你就是季府的大少爷,切记,到了这府里,要与家人好好相处’。”
“我后来明白了,那男人是我的生身父亲,他身旁的老妇人是我的祖母。还有他所谓的‘家人’,不过是他的妻妾和他的孩子们。”
“季府没有人真的将我当成一个少爷,全府上下心知肚明,我不过是季府不愿遗留在外的血脉而已。”
“他们不喜我,我也不喜他们。尤其是当我知道,我的父亲其实一直都在关注着我和母亲的生活,却从未出手相助时,我的恨意慢慢生长起来。因为他的冷眼旁观,导致了母亲疾病缠身,悲苦一生,凄凉而亡。他接我回府,是因为我有利用价值,可以帮助季府再得荣耀。”
“你知道这次,派人迷倒我,将我扔在林子里的人是谁吗?是季府的嫡子,我的弟弟,世人口中的‘季公子’。他趁着季大人——我的父亲不在身边之时,便筹谋了这一场大戏。我猜,等到季府上下发现我不在的时候,季公子一定会告诉他们,是我自己酒醉后执意要进林子里打猎,最后才会遭此横祸。”
沾衣见思归的眼底蒙上了冷意,有些担忧,“思归,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问你的过往了。”
思归收敛起寒意,看向沾衣,温柔地道:“不,沾衣,我想明白了,过去的都过去了,我就权当这是为我们的生活增添的色彩。”
沾衣看见思归在笑,可是这个笑和以往所见不同,沾衣莫名生出一种害怕的感觉。她疑惑,难道人类的笑都是这样,会变化的吗?
思归又道:“沾衣,以后我每日都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可好?”
每讲一次,他心里的恨意就会更深一分。他在这里生活得太过安逸,反而抹淡了他的回忆。既然他活了下来,便是老天给他的馈赠,他要好好地活下去,看着他们活不下去。
(六)怀璧成其罪
“季家虽受重视,可为了不四处树敌,只得在朝堂上处处收敛。旁人只见季大人得到天子器重,却不知他实则处处受气。天子原本想让季大人在朝堂上成为制衡其他大臣的利器,却不料季大人内心怯弱,虽有一腔抱负却不敢表达出来。因此,天子暗中对他心生不满,而朝中大臣又将他当作眼中钉。那日在季府初次见到季大人时,他的威严是假的。季大人喜欢施舍旁人小恩小惠,更喜欢阳奉阴违。他知道我善于摆弄机关之物,才将我接回季府,以迎合天子的喜好,巩固他的地位。”
……
“季大人凭借我制作出的奇巧之物,暗中笼络朝中大臣。旁人问及这类物体出自何人之手,他只道是‘犬子’。如今我所付出的一切,全都被季府瓜分。而那些名声,都成了季公子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最后,留给我的,除了没日没夜的钻研、设计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季府上下深知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却无人替我说话,任由季公子就这样剥夺了我的一切荣誉。”
……
“季大人的地位果然有所提高。数月前天子举行了狩猎,命令季大人带上‘季公子’,以应对不时之需。季大人明知季公子无能,却还是堂堂正正地带着他参加。我这个私生子,只得在暗中等候着,替他们解决难以应对之事。这是我回到季府后的一年里,第一次被允许出府。可是我仍没有自由。继续待在黑暗里成为他人的替身。那次狩猎很顺利,龙颜大悦,天子赏赐了季府许多宝物,季大人成了众大臣艳羡之人。因为天子有急事需要季大人先行回都,季公子便和大家一起返程。返程前夜,季公子将我带到他的帐篷里,告诉我,他其实很同情我,也很看不惯季大人的所做作为。作为兄弟,他愿意在返都之后,向众人澄清误会,表明我才是那个人人羡慕的天纵之才。他说得很诚恳,可我还是有所顾虑。心下烦闷之际,我喝下了他递给我的一杯酒。我以为天子脚下不会发生这些事情,可我低估了他的狠心,就是那一杯酒,彻底抹去了我对季家的信任,也消除了他们的后患。”
……
(七)难忘凡尘事
沾衣见思归总是在闲暇时做些什么,她不明白,却也尊重思归的做法。
有一日,她见一只很奇怪的“鸟”飞到了上空,思归割断了线,那“鸟”竟飞得更远了,渐渐飞出了密林。思归告诉她,那是风筝。
可那是一只独特的风筝,全天下,只有“季公子”会做这种风筝。风筝飞出去,旁人不会在意,可季府的人都会明白。
风筝飞出林子后不到两日,林子里就迎来了巨变——有外人闯入。
思归在安全的区域内听见林子里此起彼伏的兽声,隐约还有人的尖叫声、武器的碰撞声……思归并未走出沾衣的领地,而是在边界徘徊,四处留下痕迹,做出标志。他等了很久,终于,见到了三五个拿着武器的人向他冲来,还有,一只花色斑斓的巨兽。
那群人用弓箭射中了花色巨兽的一只爪子,巨兽疼得直叫,遂慢了脚步。那几人看见思归正站在前方不远处,为首之人对着身边人大喊道:“他果然没死,走,我们去杀了他,好向公子禀告。”
思归嘴角抽出一抹笑,道:“回去,你们还能回去吗?”
那些人离思归越来越近,将他的话全都听了进去。他们尚未明白他是何意,回头时正见那只花兽奋力向他们追来……
花兽咬死了那几人,见思归正站在前方。它虽明白那是其他同类的领地,可它还是忍不住,多咬死一人,它就能多一日的食物。
思归见花兽向自己扑来,便朝沾衣的区域内跑去,慌乱中却被石块绊住,跌倒在地。危急之际,一只爪上系着红绳的巨大白兽从花兽嘴下救下了他。他知道,是他的沾衣救了他。
白兽背着思归回到了山洞前,见安全后才将他放下。大白兽朝着思归吼叫了两声,思归明白它的意思,抚摸着它的毛发,道“你放心,我再也不做这些危险的事情了,也不会给旁人伤害你的机会。”
大白兽恢复成沾衣的模样。思归才发现她的腿上被划了一道伤口。
“疼吗?”
沾衣这才反应过来,看着自己腿上的伤口,问:“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伤口?”
思归问:“方才,你变回兽的模样,再次从林口那只花兽的嘴里救下了我,你不记得了?”
沾衣一脸懵懂:“真的吗?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思归为沾衣包扎好了伤口。为了证明他的想法,他后来多次怂恿沾衣变成兽形后再变回人形。
他终于明白了沾衣变身的秘密:当沾衣只经历从兽到人的变幻时,身为人形的她拥有兽形时的记忆;即便再度变幻成兽时,兽形也会保持着沾衣的记忆。这一切都很正常。但当经历过“人变兽,兽再变人”的再度转变后,这个现状便会被打破——此时身为人形的她,会记得作为“沾衣”时的所有事情,却记不得上一次变成兽形时发生了什么。
思归明白,此为循环,无法打破,也算是上天对于它们变身能力的一个交换。
(八)尸骸漫山里
自那以后,沾衣每日总会四处巡视,生怕思归再遇到危险。思归则暗中避开她,前去领地边界拿回上次那些人遗留下来的武器。
半月后,林中突起一场大火,火势从林子一侧一直蔓延到林子的边缘。那日,若非思归提前带着沾衣离开,恐怕他们也难以幸免。大火烧了足足三个时辰,幸亏天公作美,下了一场大雨,剩下的半片密林才得以获救。大半片林子都毁于火中,那只凶狠的巨大花兽葬身于火海中,被牵连的,除了领地邻近的几只灵兽,还有数不尽的动物。
沾衣在林子的另一侧,看见了对侧的大火,想冲回去救火。可是思归阻止了她,生怕她遇到危险。
大火完全熄灭后,沾衣回到了自己的领地,那里早是一片狼藉。
“思归,你说,这是山火吗?”沾衣看着一路上被焚烧得不成样子的动物尸体,难受地问道。
“也许,是吧。”
“可是,现在不是干旱的季节,我们从未遇到过如今大的山火。”沾衣抬起头,看向思归,渴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
“无论如何,它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沾衣明白,“它”是那只两次与自己争夺思归的巨型花兽。
沾衣第一次留下眼泪,她看着这一地的尸骸,这是一地被剥夺了生存机会的生命。
沾衣咬牙,道:“思归,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伤害它们了。它虽凶狠,可其他的灵兽和动物却是无辜的。它们都是我的亲人、朋友。在你未出现之前,是它们一直陪伴我长大、教会我捕捉猎物、独自生活。”
思归明白,沾衣已经知道了真相。他迟疑片刻,但还是答应了她:“好!”
思归借口要去寻找新的能居住的地方,沾衣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才敢打开紧握的掌心。掌心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火石。她认得,那是思归常用的,后来思归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匕首等刀具,遂在火石上刻了“思归”二字。
思归终于寻到了一个新住处,他和沾衣搬了进去。自从沾衣上一次变为人形后,他与她再不似从前那般亲近。若即若离,最是难熬。
渐渐地,沾衣说话的语气里,再不像当初那般轻松、活泼,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担忧和忧愁。
那日,她道:“思归,如果你想回去,便回去吧。”
思归笑着看向她:“傻姑娘,我不走。我说过,要永远陪着你的。”
沾衣也笑:“你不必为了我而委屈自己的。你若要离开,我一定安全将你送到林外。只是,你得把它们留下。”
沾衣掀开思归平日卧寝的草垛,只见下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她的同类们未完全烧焦的骸骨。
思归满脸震惊,他不料沾衣已经知晓这一切。他只得解释道:“我原本想替你埋葬了它们,却没来得及,只得先将它们的残骸收回来,以免风吹日晒。它们都是你在意的,我不想让它们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沾衣走近思归:“我替它们谢谢你。它们若知道自己的骸骨坚硬无比,是最适合人类制造各种器具的工具,恐怕它们宁愿被风吹日晒,也不愿被摆放在黑暗杂乱的草垛里。”
思归陪着沾衣笑。
沾衣深深地拥抱住思归,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以掩饰自己的悲伤:“思归,你很好。你一定要好好地,我舍不得你有事。”
“我会的。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下,我去寻些野果来。”思归推开沾衣的怀抱后,径直出去了。
沾衣虽是兽形幻变而来,可她心里和明镜一般。她等了思归许久,终于等到他放下戒备,取出了胸前防身用的尖锐石块。现在她还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等待他取出怀里藏着的那把匕首。
这样东西如此尖锐,早已经刺进了沾衣的心里。任凭思归用再厚的衣物来掩饰,都盖不住的。
(九)无奈与君决
思归还是爽约了。
他早已盘算着离开,可是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事未了。
那日沾衣醒来时,思归已经没在洞里了,就连草垛下的那一排兽骨也不见了。沾衣早就料想到这一日的到来,因而没有太过惊讶。只是,她在原地坐了很久——她还幻想着思归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和往常一样,递给他一捧新鲜的果子,拉着她的手去林中散步,陪她戏鸟逗雀……
思归终于没有再回来。
沾衣是被一阵声音惊动的,那声音不是思归的,是她的同类们,凄惨的嚎叫声。
她冲去洞外,四处寻找叫声的源头。
思归还没走,沾衣找到他时,他正在熟练地用匕首将她的同类剥皮剔骨。
沾衣从未想过这一幕,她别开头,难以接受面前的血腥场面。思归用她的同类的骸骨制成的武器,夺走了其他同类的生命。
她哭了,质问道:“你答应过我的。”
思归停下手里的动作,沾衣的泪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沾衣,我答应你,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你知道的,它们、它们的骨头可以助我制造出世间最奇特的武器,那时我再也不用顶着‘季公子’的身份,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到时候我再把你接来,我们一直好好地生活下去。”
沾衣笑着,她的笑里藏着让人看不清的情绪:“思归,再见了。是我错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放心,我会把你最美好的样子印在我的脑海里。”
沾衣朝思归步步逼近,思归慌忙后退,一不小心踢乱了一旁的行李,里面摆着参差不齐的兽骨,新鲜的、成熟的、干燥的、湿润的……
沾衣离思归越来越近。地上倒映着一只巨兽的影子。
思归倒在地上,拼命地后退,退到不能再退的时候,他就再也退不了了。
眼瞧着白兽张开爪子,慢慢伸向思归。
思归最后只道:“也好,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这句话和着他眼角的泪水滴落在土地里。
……
永远在一起了。
(十)余生寻不见
自从林子被毁了一半后,林子外的人都能找到进来的路。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到了林子里,越来越多的灵兽为了它们在乎的人而变身成人。
渐渐地,这里便成了一个村子;安宁幸福,一改之前的孤独苍凉。
外来人喜欢唠家常,最常讲到的,是村子外的事情:听说曾经声名显赫的季氏,一夜间惹怒了天子,再不受重用。季府日渐衰落,就连人人口里尊贵的“季公子”也不似以往那般神通,他再也设计不出机巧之物。人们讲到这里时,总是会加上一些自己的看法:这季府怕是暗地里坏事做多了吧……
村子的一角有一处奇观,那儿开满了蓝色的“泪沾裳”。
那片“泪沾裳”里住着一个女子,总是没日没夜地寻找着。每当村里人问她在找什么时,她总是挂着笑容,扬起自己的手腕,露出那条手链,回他们:“我在找一个叫思归的人。”
链子的颜色已经退去些许,就连珠子上的刻痕也黯淡了许多。
村里人又道:“你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不会,他一定是迷路了。”
沾衣每想思归一日,便种下一株“泪沾裳”;每找思归一日,再种下一株“泪沾裳”。
这里长满了整片整片的“泪沾裳”。思归看见了,一定会回来的。
一定会回来的!
2020.5.4——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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