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蝉声片影斜

   入伏第二日，无风，热气蒸腾，一树蝉鸣，暑天无误。 

    “初于闻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如是渐增，闻所闻尽。尽闻不住，觉所觉空。空觉极圆，空所空灭。生灭既灭，寂灭现前。忽然超越，世出世间。十方圆明，获二殊胜。一者，上合十方诸佛本妙觉心，与佛如来，同一慈力。二者，下合一切六道众生。与诸众生，同一悲仰。”

      念完此段楞严经，安定，抚琴，全本《普庵咒》，安神。

      此段《楞严经·耳根圆通》是缦学堂的入门课，习时，已习古琴两年。两年，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中，老想看后面还有什么，依此心，便囫囵吞枣，匆匆赶路，略过了沿途很多风景。两年后，回原点，重新出发，方觉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每个音都有万般情状，当修每个音，求动静二相。

      琴曲修音，继修“板眼”。“板眼”似西乐节拍。板，强拍。眼，弱拍或次强拍。曲中最难是散板，清《顾误录》中言：“曲之有板者易，无板者难，有板者听命于板眼，尺寸自然合度，无板者须自己斟酌缓急，体会收放 ”，自己斟酌，便需打开耳根入曲意。又有言：“慢板要紧、快板要稳、散板要准”，“散板要准”在于形散而神不散，在于心境入曲境，在于“入流亡所”。说易实难，习琴又一年，还时常在“出流”中。

      曲终，沏茶，顾渚紫笋茶。

      “香中别有味，清极不知寒”，长夏，也就这长在竹篁幽森，霉台蚀地的紫笋最清心了。算来，这顾渚山该是茶界的圣山了，茶圣陆羽，茶神裴汶，茶仙卢仝，茶僧皎然均曾流连于此。这儿的大涧乱石、阳崖阴林、茶场寺庙催生了《茶经》、《茶述》，推崇了茶清饮，还孕育了“茶道”一词，就此功绩，当合十膜拜。念想着要朝拜去，在地图上量了量，从北京出发，虽没《冈仁波齐》里2500公里朝圣之路那么远，也有半程，1200多公里，不用走上一年但也跨越大半个中国，心有羁绊无法说走就走，自我开解：与茶界神山对话，得有些修为，等耳根圆通些再去吧，到时指不定能听到山神留了千年的关于茶的奥义。

        紫笋茶的紫，是新生笋状的芽头上，泛出的一种淡淡的烟紫色，但经采摘炒制后就几乎见不到这抹紫了。这会儿，躺在银白锡制茶则上的顾渚紫笋干茶紧实挺直，色泽绿翠，白毫很显。今儿用洪凱兄弟手作的定窑白泥盖碗。盖碗色白，是那种白而不贼的白，很润，像洗了很久很久的白棉布，显绿茶，也称这在唐代便被陆羽评为“茶中第一”的顾渚紫笋。

        提壶注水。茶道里注水有讲究，师言：注水的快慢，水流的急缓，水线的高低、粗细、走势都会影响茶汤。注水也有多种手法：定点注水、环圈注水、螺旋形注水，讲究不同茶不同手法。但习茶这么些年，我还是偏爱单边定点注水，因此手法注水，除了水在流、茶在动外，其余都是静止的，此时若心静定，打开耳根，似乎就能觉察万物，领会茶之道。

        水在盖碗里荡漾，紫笋很快就苏醒了，在碗中渐呈兰花状，翠生生，煞是好看，水渐清朗碧绿，顷刻，清香满屋。行茶，入杨雄手作的粉引手捏杯。杨雄手工拉胚上釉，釉面很薄，奶白之下隐隐透褐色，似清波泛于深潭，施釉也很随性，特别是底部，流动痕迹明显，如月出流云。此杯较常规的茶杯大，握杯有手掌高，掌抱半周多点，配小盖碗，恰好一盖碗一杯，一人独饮，着实方便。

        茶喝了续，续了喝，已是薄茶，水色多于茶色，香若游云漂浮不定，忽而冒出个问题：耳根能闻到香气吗？“山气花香无着处，今朝来向画中听”，有言：人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感觉是可相互渗透转化的，谓通感。而“闻”字奇妙地兼具了听觉和嗅觉两重意思。香道中的闻香称“听香”，“早听时务夜听香，镇日茶瓜习送迎。洗耳已无清涧水，到门恰喜卖花声。”苏州狮子林中也有“听香”题额。香道老师说：闻是一个主动的动作，寻香深浅呼吸，感受香，此时，香是被动的。而听不然，不论醒或睡，耳朵都在接受各方声响，听香时香是主动的，它像声音一样，来时自然来，散时自然散。听香是在当下，静坐内观，以身心的摄受与香频率共振，自我保持觉知，听的不是外在于我的声音，而是发现自己内心的真实。但，余细思来，闻有听和嗅两重意，其实更能表达自我觉知，只是近年闻更多用于嗅的表达，而淡了听之意，故用听香似乎更妙些。

        “竹下忘言对紫笋，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曲已酣，茶成水，醉三分。解茶醉最宜用甜，用八角碟捡了几颗刚洗好的新疆吊干杏，天山脚下来，宣称“甜到没朋友”，一颗入口，确如宣传，那甘甜好似清冽冽的冰糖泉水涌入喉间，大脑中的多巴胺被迅速激活，全身心洋溢莫名的幸福感，有杏如此，不枉今日满腹茶水啊。

       啖甜杏，看盈盈蓝天，曲终茶尽矣。

        耳根圆通，暑天也迷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