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你来过

那一日，你来过。

       那一日，你摘下玉冠，沿着青山，入了红尘。一袭白衣，却足以令天地黯淡，日月无光。

       行至山脚，俗世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皱了皱眉。

       你忽的转过身，轻轻笑了笑，绝代风华。你说，倾羽，我会记得你。

       可你的视线并未落在我身上，你看不见我。自你摘下玉冠那刻起，你便不再是法力无边的天庭太子。仅仅一介凡人，而已。

       但你知道，我在。就像过去的千百年一样，我始终都在，一直陪伴。

       你当真无悔？我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被吹散在风里，但我知道，你听见了。

       你的脚步好似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的，义无反顾的向前走去，那陌生的国度。

       你可知，你在人间的每一日，我都有跟着你。你所去的任何地方，都留有我的足迹。

       也许你知道，也许你不知道。但我无所谓，反正我也习惯了跟着你。就像过去一样。

       我隐藏在风里，默默陪着你游遍了人间。

       我们去过如烟如雨的江南，也去过酷热难耐的沙漠。

       我们品过芳香四溢的桃花酿，也尝过满口甜香的桂花糕。

       我们在温暖和煦的春风中散过步，在满池荷花开的亭子里乘过凉，在落叶缤纷的小道上舞过剑，也在白雪皑皑的高坡上吟过诗。

       我们看过红砖绿瓦，也看过琼楼玉宇。我们看过碧水蓝天，也看过荒漠孤烟。

       我们赏过青松细竹，草长莺飞的美景，赏过日出东方，夕阳西下的更替，也赏过孤月的清冷和繁星的璀璨。

       我们听过林中百鸟的争鸣，溪水的潺潺，听过说书先生口中千奇百怪的故事，也听过温柔女子低声吟唱的歌谣。

       我们漫步在洛阳古都城内，看那烟鼓初楼的雄伟，碧池摇曳的妩媚。

       我们穿行在青街小巷中，闭眼抚摸那一砖一瓦，感受各朝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

       我们也流连在秦淮河夜色中，把酒问月，让轻舟静静流淌其中……

       望着你前行的背影，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你为什么宁愿舍弃一切也要来到人间。

       虽然人间的美景比不上天庭，但它却有着柔情，有着温暖，有着淡淡的感动。

       每一湖每一山每一花每一叶，都展现着生机，都有着小小阳光的暖流。哪怕是热闹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卖吆喝声，都有着格外的温馨与亲切。

       小桥流水人家青烟柳树，又如画一般，醉了心，动了情。

       你爱上这人间，是因为它不冰冷，它是活的，是暖的，是有温情常在的，对么？

       我无法问出口，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有答案。

       我所能做的，就是陪着你，看遍这万里河山，感受这人间所有的冷与暖，爱与情，伤与痛，喜与悲。

       你说，不许人间见白头。你希望世间一切美好的人和物，都能永远存在，与时光共终老，与岁月共长情。

       可是，为什么当河山依旧锦绣，星辰还未老之时，你却离开了呢？

       那一日，天下着细雨，你在湖心亭中吹箫，一席白衫，说不尽的风流。就像回到数年前，你下山入红尘那天一般，颠倒众生。

       我默默坐在一边，望着远处那若隐若现的山峰被雾染白了头。我脑中猛地浮现一句诗，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一曲终了，你幽幽的叹了口气。已经十年了啊。你凝视着微波粼粼的湖面，轻轻说道。

       我歪了歪头，掐着指头一算，没错，是你到人间的第十年。

       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的心一下就沉了下去，窒息一般的难受。

       倾羽，这十年来，苦了你了。你淡淡地笑着，只是如画的眉间却多了一抹惆怅。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亏我还一直沾沾自喜。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我现了身，跟你并排而站。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你轻轻一叹，倾羽，你这又是何必呢，值得吗？

       我因为你这句话动了气，你呢！值得吗？放弃那么尊贵的地位，就为了来这里欣赏破山破水？甚至还要受生老病死的限制？！明明你的身子就弱，在人间命是不长的……我说不下去。

       你沉默了，玉石一般的眼睛在空中飘忽了许久才缓缓定格在我脸上，

       倾羽，你可知，在人间待的这十年，我才算是真正活过。我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人情的冷暖和他们具有的一切情感。会哭，会笑，会痛，会暖，还会爱。这些，是我舍了命也得不到的东西！我不想做一个只有血肉，却没有灵魂的假神仙。我渴望看那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这比什么彼岸双生花强多了！至少，它们是活的，是有温度的……

       你突然变得很忧伤，眉毛紧锁着，藏尽了千百年的孤独。

       世人皆羡慕我们长生不老，不用受生老病死的限制，也永远没有痛苦烦恼。可他们怎知，我们被剥夺了七情六欲，爱与被爱的权利，每日行走在没有生物气息的冰冷大殿中，还要与它们永远相伴，才最是让人绝望？于我而言，在人间的一碗粥，一碟菜，都是幸福的。

       所以，为了这份廉价的幸福，你连生命也愿意舍去？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你。

       你凝视着我，唇边渐渐绽放一丝笑意，是。但它不是廉价的，它是可以温暖这里，唯一的工具。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可是，我不许！我忍无可忍的大声喊了出来，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慌乱过，只感觉如果再不说点什么的话，你就会离我而去，再也不会回来。

        我不允许你这样做！这样根本不值得！你怎么能为了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幸福就舍弃所有？！

       你不也一样？你紧紧盯住我，你舍了自己的神将身份，自甘从天庭堕入人间，跟着我直到现在。你也只是一介凡人之躯罢了，唯一的一点功力，就是把自己隐藏起来，不想我知道，对么？好，我也问你，值得么？

       我面红耳赤无法反驳，支吾了半天只得大声说道，我，我还不是怕！没有你的撑腰，以后，以后谁欺负我，我找谁哭去啊！

       以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神将的身份，谁敢欺负你？你好似要把我看穿，倾羽，你为了练这点隐藏的功力，已经折了十年阳寿了。在这里你也只有几十年的寿命。如今你又陪我东奔西走了十年，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幽幽叹了口气，我真的值得你这样做吗？

       沉默半晌，我抬起头，口气是从未有的坚定，殿下，我已经习惯了跟在你后面，就像过去的千百年一样。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亦或是将来，这个习惯都不会变。而且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你想守护这人间，我只想守护你。你不许人间见白头，我也不许你青丝染白，满鬓风霜。就让我跟着你，阅尽这人间所有的旖旎美景，走遍这人间所有的锦绣前程，此生就无憾。哪怕我们都命不久矣！

       你有些失神，恍惚了好一会儿后才复杂地看了看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没有说话。你的手冰凉。

       此时一团巨大的乌云慢慢逼向了蓝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打在身上，不知怎的，心却是一痛。

       忽然，我看见地上绽放了一朵鲜艳的梅花，红的惊心，红的刺目。

       不对！现在是酷夏时节，又哪来的梅花？我转头，看见了让我目眦欲裂的一幕：

       我的殿下，先前还笑意吟吟的他，依旧是绝代的风华，只是唇边的一缕鲜血却让人心惊胆颤。

       殿下！我大吼一声，伸出手要去扶。可明明是近在咫尺，我却感觉离他好远，仿佛在两个国度，望得见，却摸不着，我眼睁睁看着他倒下。

        他脸苍白，往日如星辰般耀眼夺目的眼睛已经失了光彩，白袍上一片猩红。

       可哪怕是这样，他也在笑着。这样清俊温柔的笑，我见过无数次，却从没有像现在这般让我痛心。

       我呆呆地站着，看着那个尊贵无匹的男子静静躺在地上，任满地的鲜血染红他的长袍。

       倾羽，过来。他虚弱的向我招招手，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我如梦方醒，连滚带爬的到他身边，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见惯了生死，可当他躺在我面前时，我只觉我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会，去陪你。我语无伦次地说完，就要去拔腰上的佩剑。可他按住了我的手，用力之大让我连分毫都动不了。

       倾羽，听着，我命令你，好好活下去。连带着我的那份，用力的，坚持的，活下去。他很吃力地说着，每说一句，嘴里就会涌出血沫。

       我不甘心，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看过，东坡肉也还……还没吃过呢。真遗憾！所以，你要活着，替我实现所有的愿望。没全部实现完之前，不可以死。否则，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都要死了还这么霸道，我想笑，却发出哭一般的声音。

       别哭啊，他轻轻一笑，从未见你哭过。

我哪有！我慌张的用手一擦，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果然，是在人间待太久了么，会痛，会伤，也会爱。

       倾羽，我不会忘记你。谢谢你……一直以来的陪伴。

       他静静地望着我，手缓缓地垂下，眼中彻底没了光彩，只是唇边的一抹笑依旧真诚，依旧温暖。

       他的手渐渐冰冷，身体慢慢变的虚无，缓缓消失在空中。一声若有若无的再见，也随风消散，不见踪影。只留下徒然跪在那，声嘶力竭的我。

       那一日，你走了，一席白袍，风流潇洒，正如你款款笑着而来。

       人世间所有的都不过是浮云，唯你的音容笑貌，永不消逝，与时光终老，与岁月长情。

       真是丢人，我堂堂神将居然被你给甩了。我擦擦眼泪，那阳春白雪你还没去看过呢。从今以后，我就做你的眼睛，带你游遍天下，不负此生。趁我还未老。

       三年后。

       洛阳城内，一白衣少年策马扬鞭，眉目清扬。

       他在一酒馆前停下，风风火火闯进去，嚷道：老板娘，上好的桃花酿两壶！

       这位小兄弟，我家桃花酿酒性极烈，一壶就够你喝了，两壶会不会太多？老妇人微微笑道。

       不多不多，我还有个兄弟呢！少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那位兄弟现在在哪儿呢，怎没与你同来呢？老妇人疑惑道。

       闻言，少年脸上闪过一丝落寂，随即他又开朗的笑道，我那位兄弟一会儿就来，你先上酒。

       好好好。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屋。

       午夜，少年半醉半醒中，恍惚看见一眉目如画的青年微笑走来。

       没有理会少年眼中的不可置信，男子执酒杯过头，淡淡笑道，来晚了，我自罚一杯。说罢一仰而尽。

       趴在桌上的少年轻轻闭上眼，勾了勾唇，一滴泪珠悄悄滑落……

那一日，你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