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3日下午四点,青岛来过一场猛烈的雷阵雨,你记得吗?
我对雷阵雨总有清醒的记忆。
四点开始,乌云慢慢集聚;风一阵紧似一阵,把树头刮歪向一边。
乌云继续集聚,又黑又厚,翻滚如巨浪;远处传来闷闷的一声,雷声响起,接着闪电像幽灵一般白刺刺现身。
雷阵雨来了。
青岛的夏天,经常是这个样子。对青岛人来说,习以为常。
可是,我对雷阵雨,从小就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家村子紧挨大沽河入海口,村里人下海捕鱼比较多。特别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挣钱没别的门路,靠海就吃海。小点的船在胶州湾转转,二三天回岸,捕一些附近有的小海鲜;大些的船北上南下的范围比较广,出去一趟时间长,至长有三个月的。父亲的船比较大,按发动机的马力来说,是二十四马力,是当时乡镇里最大的船,经大沽河入海口,进入胶州湾,春夏北上渤海湾,捕对虾和鲅鱼;秋季南下黄海,捕小黄花、螃蟹和秋刀鱼。
那时候,通讯不发达,父亲一走,音讯全无,发生了什么,我们一概不知。父亲说,船上唯一的通讯工具是一台“对讲机”,能接收到天气预报;但有时预报不准,怎么办,全靠观察和经验。母亲总是跟我们仨说:“你们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你爸爸拿命换来的。”
小的时候,每逢雷阵雨,母亲神色紧张,走里走外;盯着窗外的大雨,嘟嘟囔囔。然后就做起了“法”:拿一把椅子放在堂屋门口里,自己坐上,手持炒菜用的铲子,念诵一阵子,将铲子扔到院子里。这样做,仿佛就压制住了风雨雷电似的。
我们仨都知道,此刻母亲是担心远在大海捕鱼的父亲。她在保佑父亲们平安无事。
我们仨静静地呆在一边,不说话;连调皮的弟弟也懂事地看着母亲。
有一年麦收时候,乡镇里的人传言,有一条二十四马力的船在海里沉了,船上的人都没了,要么是我们村的,要么是我们邻村的。母亲顾不上收割麦子,到处打听,也没有确切消息,只着急害怕。麦子焦黄有的掉了麦穗,再不抢收,一场雨来,会烂到地里,春季收成算毁了;即使这样,母亲也不动镰刀。亲戚们只好聚到我家,帮我们收了地里的麦子。母亲为什么那么恐惧?因为整个镇子二十四马力的船共有四条,掰着指头能数过来;况且传言说就是我村和邻村的,我村就我父亲的船是二十四马力的,邻村也就一条。母亲担心就在这里,我们也吓坏了。整个家被恐怖笼罩着,喘气都困难。奶奶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后来,有人肯定地说是邻村那条船,母亲才松了一口气;不觉又黯然,渔民的命运就是这样悲苦。船上有母亲舅舅家的大孙子,刚生了二胎,男孩;他出海之前孩子刚过百岁,没成想再也看不到了。孤儿寡母的,日子咋过。更令人震惊的是,这条船上有一家父子两人全部遭难!
整个夏天乃至一年,乡镇里的人都很压抑。
每逢雷阵雨,母亲做“法”做得更认真了,我们也是。
后来,我长大点了,觉得不对,家里下雷阵雨,父亲出去的黄海之上,不一定是雷阵雨天气啊。我跟母亲说了,母亲严厉地训我:“小孩子懂什么!”从此,不敢吱声了。
雷电,它们一响起亮起,似魔鬼般在人间游荡;乌云翻滚,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茫茫的大海上,巨浪滔天,父亲的船随之颠簸。船上八个人各自忙着自己的活,船长大爷全神贯注掌好舵,父亲守在他的发动机跟前……能做的都做了,将命交给苍天的人,还有什么可祈求的。
此刻,我什么也干不了,蜷缩在被子里,总担心有什么事发生。这种心里阴影,挥之不去,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来愈大。
我们仨在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总是数着天数,差不多了,父亲好回来了吧。父亲回家,总会给我们捎回来新鲜的玩意。父亲是个开明的人,海信牌电视是村里最先买上的,买回来,我们仨高兴地到处炫耀;母亲嘟嘟囔囔不愿意,看电视影响我们学习。熊猫牌收录机,也是买的比较早的,听评书听广播,我们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历史上的故事是多么精彩。青岛大金鹿自行车,也是爸爸船靠青岛港时,到市里商店里买回来的,锃亮壮实,像一头小牛犊。各种本子橡皮文具盒,还有我和妹妹的扎头绳,弟弟的玩具。我们盼望盼望着父亲的回家。
有一天,我下午回家,一进门就喊:“娘,我回来了。”没有回声,好奇怪,门开着,怎么没在家。我又喊道:“娘,我回来了。”这时候,父亲粗厚地应了一声。我一溜烟跑进西间,还纳闷:“爸爸这次咋悄无声息回来了?”发现母亲在抹眼泪,父亲的手用纱布包着。我一下子怔住,眼泪唰下来了。拿着父亲的手,大哭了起来。父亲安慰道:“不要紧,就是手指肚割去一点,会长出来的。看把你们吓得!”我还是不依不饶,大哭不已:“说得倒轻松!”至今我还是不忍看父亲那缺一块手指肚的手指。
晚上吃完饭,我对父亲说:“咱不下海,能没有饭吃!爸爸,你不要再出海了……”父亲默不作声。
第二年,父亲就从船上退股撤了出来,退股的钱,上了三千只小鸡,做起了养鸡专业户。
父亲,在我们面前从未讲过他在船上的事。直到他不出海了,才肯跟我们说出海的辛苦。有一年初春,那年的春天尤其寒冷,父亲一早起来推开船门到甲板上去,门怎么推也推不开,原来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把门封住了。父亲虽然在船上漂了将近十年,但是每次从家里出海,都得晕船,天昏地暗,不过晕几天就习惯了。海里的风又硬又潮,再强壮的身体也受不了,母亲到处给父亲打听买上乘的狗皮,铺在睡觉的船上,暖和干燥身子,这样还是不行,父亲早早地患了风湿性关节炎,如今七十岁了,腿痛腰疼关节痛,吃药贴膏药只能缓解一下。
父亲的苦,从不对我们说起;我们仨也知道父亲为了什么,做了什么。
不再出海了,有一年春节,说起母亲每逢雷阵雨做“法”的事,父亲目瞪口呆,嘲笑道:“竟干迷信活动。”母亲一脸严肃地说:“你能坐在这里享孩子的福气,全靠我做的那些‘法’,竟敢笑话我!”我们都在笑,但没人否认母亲。
母亲的无助,我们仨也是清清楚楚的。
2009年秋季,我教高一新生。刚开学不久,我班的一个男生遭遇了痛心的事情。其父亲出海捕鱼,遭遇了大风雨,被刮海里去了,不知生死。这个男生就是我老家镇里邻村的。村里镇里乃至市里出动人力,找了又找,最后只好埋了衣冠冢。听老家的人说,出殡那天,孩子没有流一滴眼泪,目光呆滞,一脸茫然。我能体会到学生的心情,那该是他人生多大的雷阵雨!
今年的这场雷阵雨,来势汹汹,阵势很大。
我给在青岛上大学的儿子,发了一条微信:风大雷响闪亮,注意安全!他马上给我回了:妈妈,不用担心,我下午没课,正在宿舍里,赏雨呢!
儿子对雷雨闪电没有任何心理阴影,完全是欣赏的状态,我很欣慰孩子没有我一般的经历。
雷阵雨过后,从青岛的新闻里得知,这次青岛市里下得最大,伴有飓风,连根拔起一些树,刮倒一些路牌;还下了冰雹,有些竟有鹌鹑蛋一般大。所幸没有人伤亡。
如果是父亲出海的时候,这场雷阵雨又得把我们吓得丢了魂。好在,一切都过去了。t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