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这里站立着火车站畸形的口吻时,人群出于不同的目的匆匆忙忙地随机聚集,总不缺少推着小车的商贩叫卖着饮用水和简单煮熟后冒着热气的粗糙食物,地上摊开的多年未洗的脏厚大布彼此接壤,上面陈列着不属于任何一地实际风情的车站特色的廉价工艺玩意儿。而这些在车站外、道路旁、候车室中做小生意的也都是路过此地的客人,当一列远道而来的火车偶然经停时,小镇的原生子民才像是履行蓄谋已久的仪式一般突然出现,将手臂和脑袋挤进车窗,讨要着几个小钱,扔下很多无人需要的悲惨故事和免费附赠的发自真心的笑脸,有时候他们带来的是更加务实的玩意儿,诸如优雅的熟土鸡蛋,四颗一组包在草扎的菜叶子里端庄如珠宝,打开时一股家禽窝和柴火炉灶的新鲜味道会忠诚地勾勒出一派清晰生动的距离灰色平庸小镇真实面貌很远的乡村图像。
现在,被遗忘的铁轨像是两道刻在雕像上的抿紧的唇,线条把曾经的故事缄默得很长很长。衣着各异的男男女女不再成为彼此的路人已久,过去曾经一个付着高昂的茶水费坐在木质的窄小座位上,另一个在十步以外拥挤的候车室墙角下扶着体积过于庞大的包裹们眼巴巴地望,想象着玻璃杯里被服务员的手端上来的饮料该是他多么渴望的一点凉。而杂草终于不分贫富贵贱地赶走了所有,然后灌木慢慢地从荒芜的缝隙向外搭建着自己的文明,在秋季上午九点的阳光开始在土壤绿褐交杂的伤疤上涂抹更加复杂的颜色时,这片景致微微蒸腾出的苍莽的小酒馆圆号伴唱的诙谐谣曲一样的味道,开始接近很多年前土鸡蛋们试图说服每一个不曾也不想了解这个地方的过客们去相信的乡村真相。
而多年前的上午九点,一列火车依循运行无碍却缺乏思考的规律在此停留,承诺着带走或者带来经得起长途跋涉的梦想们和日益短缺供货的珍贵希望,在漫长的二十分钟空隙,一位青年男子离开快要令他窒息的狭小座位,走到盛开满吵闹镇民的站台上,大声欢笑着的红脸蛋粗野壮实的姑娘和她们手中的简陋面包满足了他的心情和肚子,还有五分钟,他拍了拍她们肩膀扔下几个小面额钱币,衣襟上带着快乐的余痕这一小小纪念品返回折磨着他的火车车厢。他对面一直空着的像窗外重复景色一样单调乏味的座位上,此时摆着一顶白色的毛呢镶兔绒帽子,一双黑色的皮质手套——长度刚好盖住手腕,一个蓝色与卡其色布拼接起的方正背包,地上掉落了一只银质的镶钻的闪光耳饰,空气中是仍未消散开的甜腻腻的香草味道的尾音,宣告着她曾来过。
年轻的对于奇遇缺乏经验和相关思想准备的男子,倚着座位遐想着那个即将同行的神秘女子,她的帽子显示着她是一位俏皮可爱的活泼姑娘,但黑色皮手套无论如何都够冷酷的,她是薄情的毒药,还是故作漠然的矫情派头,若是后者,她可真是未经世事。可是,那的的确确是一个富有经验阅历的背包,瞧上去结实耐用,必然承担过不得了的任务,绝非娇贵小姐时常带去宴会那种用于炫耀的脆弱装饰品,透着旅行者熟悉的路中尘埃的预兆,然而精致的耳饰又为她或许是的逃离添上了一丝午夜深紫色梦境的奇幻迷离色彩,那么在终点会有一个焦灼、纤细、苍白、优雅的情人等待着她吗?她要欲拒还迎地流下状若悔憾的泪水换取男人薄情寡义的愧疚怜惜,还是要迫不及待投入他默契的怀抱以亲吻宣告弥补上别离时日落下的热情缠绵?纯真的香草奶油味道又在提醒着他,她绝对还未成熟到明白这些复杂情事与相关选择。哈,有趣的矛盾的别扭小姑娘,他轻笑出声。
三分钟,刚刚他拍过肩膀的姑娘古怪地把脑袋探进车窗贴了贴他额头,这充满质朴人情的道别和姑娘过分丰满的胸脯曲线在此时同等的令云游于遐想中的浪漫骑士有些厌烦,他挥了挥手。
两分钟,站台上蘑菇一样的商贩们陆续离开,就像是被太阳曝晒萎缩一样,一些粗糙的包装物随着密集脚步产生的微风翻滚了几下。
一分钟,最后一丝味道和人声也终于消失了。
他倚着座位靠背看向窗外,列车开动。
他的对面空无一人,然后他有些青涩有些不习惯地哼起了从前酒馆中常常听别人唱的打趣小调。
很多年以后的野地边缘,日益枯萎的小镇显出一些提示的样子,一幢矮小老旧的砖楼出现在灌木丛蔓延的细枝之上,灯光昏黄粉饰的油污层叠的窗后,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在油锅中煎着滋滋作响的薄切片香肠,香草奶油味道的面包带着旧日奢侈情调在老了的烤炉中暗自膨胀。很多年前她曾经往火车座位上扔了一顶帽子、一双手套、一个行囊和有关逃离的梦想,现在她同这片地域一起平庸地老去。
她把香肠铲起来夹进切开口的面包,一边咀嚼一边含混地自言自语说:“那时候我也有一双银质耳环。”,其中一只现在正挂在她的左耳上,镶着的细钻闪着不怀好意的嘲讽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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