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十五日的圆月是血红色。
叔父起兵谋反,城池陷落。
那一晚,父王带领亲眷出城投降。
身为太子,我不甘受辱,华服齐备,行至后园,投湖而死。
冰冷无声的湖水吞噬了我年仅十二岁的生命,我还有许多未竟之事,可却来不及完成。
在生命消逝的那分分秒秒,我忘记了一切,只有仇恨。
我心内灼热,火舌从胸口喷出,身上绽开一道道鲜红裂隙,直见骨肉,火舌蔓延而出。
焚心噬骨般的灼烧,漫漫无尽。
死竟然如此痛苦。
我扭曲挣扎,无法脱身。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风雪来袭,我浑身都舒展了,风雪将火焰吹散,身上的裂痕也消失了。
正在我感激涕零之时,一个婷婷女子站在我面前。
她衣袂翩然,容貌清浅,通体凛冽,一身风霜。
我赶紧施礼道:“不知姑娘是哪位上仙?将在下从苦海救出,在下感激不尽。”
“你就是宋国太子,子方生?”她说,声音如冰层碎裂。
“正是,在下子沐,字方生。”
她端详着我:“你还这样年幼,何故自溺?你可知自溺之人是不得往生的吗?”
“国破家亡,不得已而为之。”
她叹道:“人类的生命短暂又脆弱。你在人世只十二载,于天地而言不过白驹过隙,就如此命丧,岂不可哀?”
“即便可哀亦无回头之路,我既已死,还请大仙发发慈悲,送我到黄泉路上去吧。”
她将衣袖一挥,一个光彩琉璃的小球升腾了出来。
“这是你的魂魄,你看它还勃发着熠熠生机。你真的想魂归黄泉吗?”
我瞪大了眼睛看那小球,它明亮刺眼,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不……当然不要,我不想死……”
她微微一笑:“这就是了。”
她拉起我的手,指着空虚无边的水说:“你看这院落与人世相比如何?”
我看了半天,却只见清水汪汪,哪有什么院落。
她伸手在我眼前一抹,周遭即刻显现出一脉山明水秀来,我身处旷野之间,但见蓝天碧草,鸟语花香。
不远处矗立着一座齐齐整整的庭院,北地样式,古朴堂皇,青砖朱瓦,斗拱飞檐,黑漆漆的油木大门紧紧闭着。
“进去看看吧。”
她将手一挥,大门自动打开。
宅院分前后两院,院中石竹俱全,后院竟还有一座荷花池,池中荷叶田田,大红鲤鱼在碧水中穿梭。
我们进到屋中,那屋里与民间宅院别无二致,桌椅床榻、被褥帘帷俱全,更有瓶壶剑戟、琴棋书画,竟是生机盎然的富足世家模样。
我不禁连连感叹:“姑娘到底是何人?我们又是在何地?”
她轻轻说:“我是姑射山神,这里是姑射山脚下,你就住在这吧。”
“山神?”
我抬眼望去,果见一仙峰远远而立,其峰高处烟波浩渺、云雾茫茫,不知几千万仞。
“那上仙如何称呼?”
她犹豫了下:“旁人都称我为姑射仙子,若你的话……叫我冥冥吧。”
“在下见过冥冥姑娘。”
她却丝毫不避世俗之讳,径直携我之手,与我腾空而起:“来,我带你参观参观!”
我们直上云霄,将姑射山一带尽收眼底,但见南峰水草丰美,异兽奔走,奇花吐艳;北峰冰雪积年,茫然无物,唯风刀霜剑。
“你就且住南峰一带,北峰那面千万别去。”
我点点头,突然间烈火又从心而起,恰如先前溺毙于湖中之时。
“方生,你怎么了?”冥冥见我如此,即刻按下云头,扶我回到院内在床上躺下,“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我在床上辗转抽搐,火舌在我身上蔓延,我被它们一遍遍吞食肆虐,痛得尖声嚎叫。
冥冥终于回来了,她带来满屋风雪:“这是北峰的千年不化寒冰,会让你好受些的。”
冰雪落满全身,火焰渐渐熄灭了,我像被抽去魂魄一般瘫软下来。
冥冥伸出洁白的手,擦去我额上的汗水:“休息下吧。”
她的声音冰凉透心,我瞬间陷入昏迷之中。
我不知道那些火焰从何而来,却渐渐知道它们不会再轻易离开我了。
它时不时就会发作,且每一次都比之前痛苦百倍,冥冥需要用越来越多的冰雪来为我扑灭身上的火。
“也许我活着就是错的。”
“不会的,一定会有办法。”
我不再吃饭,只吃北峰的冰雪。
冥冥把冰块做成点心的形状,用冰水做茶汤,把软蓬蓬的雪盛在碗里,像极了白饭。
我早已忘却当年贵为太子时的山珍海味,只饮冰茹雪,从此五内俱清,渐渐的那火焰也不来叨扰我了。
又一个月圆之夜,我与冥冥相依望月。
和风细细,吹来轻幽的花香。
“我来这里多久了,怎么还是春天?”
“这里永远都是春天。”
“不可能,人世间哪有永远都是春天的地方?”
我望着冥冥的眼眸,淡蓝的、透亮如湖水的眼眸:“你骗我,我已经死了是吗?”
她慌忙摇头:“不,你没有死,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食用冰雪外,我和常人无异,若是死了定会魂归黄泉,阎罗不会任由我这孤魂在外游荡的。
若我未死,那此时此刻,我那谋逆的叔父是不是已身居庙堂?
我的父母兄弟定已是阶下之囚。
他们或许已被处死。
而我,竟在这里虚度余生……
想及此时,我像被一箭穿心,火焰从胸间喷薄而出。
我惨叫一声,火焰的笑脸狰狞裂开,全身如红莲开遍。
“方生!”冥冥大喊,“收起你的执念啊!”
执念?什么执念,我没有……
漫天的冰雪被火焰汽化,我周身蒸腾着浓浓雾气,火焰依旧熊熊燃烧。
毫无办法了,就让这火把我送入地狱吧,血海深仇不得昭雪,只等来世魂归……
这时,冥冥纤柔的躯体扑倒在我身上,洁白的衣袂在火焰中燃烧成蝴蝶。
“走开,你会死的!”我奋力想推开她。
“傻子,仙人是不会死的。”她的声音依然淡如冰霜。
她低俯在我脸颊之侧,清凉之气由耳梢传遍全身。她紧紧抱着我,我已顾不得火焰的灼烫,只静静感受着一个女子在侧的温软如饴。
冰化成了水,挟裹着月光在我身旁淙淙流淌,火焰像睡着的鸟收起了翅膀。
我心脏狂跳着,耳畔是迂回的、和软的晚风。
月如冰盘挂在墨蓝色夜空之上。
从那天起,冥冥就和我一起入睡,只有与她在一起,我才能感受到平静和安心。
我们有时住在姑射山顶。
山顶除了一个山洞和一些花草外都是冰雪,这是冥冥的修行之处。
在这里最有意思的事是看云,但在冥冥来说却是“赏风”。
长风猎猎,白云苍狗。
我不禁赞叹:“如此壮美之景,在凡世之中难以看到。”
“我经常在这里赏风,一赏就是几个月。”
我极目望去,但见云涛波澜壮阔。
“为何是赏风,而不是赏云?”
“云为表象,风为实质。云本不存,风起而涌,云本为静,风吹则动。世间一切方若如此。”
我也与她一道赏了几个月的风。
风起云涌,变幻无定,那云由亮变暗再由暗变亮,如此这般反反复复。
冥冥要定期闭关修行,此时她会让我睡觉,雪为被、冰为床,我躺在其中,一睡就是一年。
大概过了十年之久,我长大了,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而冥冥丝毫未变,当初她与我身高相仿,如今我已高出她许多,她在我旁边像是妹妹。
我身上的火焰已很多年没出现,我相信我痊愈了。
在很多个月圆之夜我都静静地望月思乡,也许是时候回去了。
毕竟还有那么多事要做。
(二)
我结束流亡回国一事引起朝野震惊。
因叔父无道,嗜好征伐,连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听闻我生还归来,先王旧部纷纷投我麾下,有一呼百应之势。
彼时冥冥在我身侧,她妆扮为凡世女子一路助我披荆斩棘,使我顺利回国。
我安营扎寨自立为王,与叔父成对峙之势。
时间久了,身旁亦有杂声,谓冥冥来历不明,恐会媚惑君心。
在几次战败之后,这些声音更加猛烈起来。
我每每挺身而出保她周全,却每次事与愿违,我越是护她,她越遭人谗言。
“也许我们不该回来。”她说。
“不,我一定要回来的。”
“那个王位于你而言真的这么重要?”
我斩钉截铁地点头。
“比生命还重要?”
“是的。”
“比我还重要吗?”
我将她抱在怀中:“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但这个王位我必须得到,之后我把它禅让给有德之人,我们回姑射山,在那里我们一起终老。”
她笑笑:“只有你会终老,我不会。”
我一阵黯然。
她又说:“今晚敌军夜袭,多多保重。”
果如冥冥所言,叔父不惜用如此卑劣手段也要致我于死地。
是夜,月明星稀,虽月华如水却照不透这层层宫墙。
敌军暗夜袭来,如蚁群般密杂无声地漫上城墙。
我已有防备,他们刚一露头,却见高墙之上霜刃闪过,一具具尸首跌落下来。
但他们却毫不退却,一旦爬上来,便死死地扼住我方将士,与之肉搏。随着登上城墙的敌兵越来越多,他们杀出了破口,一涌而上冲入宫城。
圆月之下,原本寂然无声的庭院铮铮然响起了兵戎相见之声。
我身着甲衣,手执长剑,独自立于大殿中央。
虽与他们战过多次,可他们潜到驻地,如此切近的攻袭却着实令我心惊。
厮吼之声遥远又切近,让我想十多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
今日与十年之前又大不相同了,我已长大成人,能够上阵杀敌,再不是从前那个任其宰割的懦弱太子了。
我一抬眼,却见冥冥背对着我站在大殿门口。
“冥冥……”
“你别害怕,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有事。”
“多谢你的好意。”
冥冥站在冷风之中,衣袂飘飖:“夫妻之间,何必言谢。”
我恍若失忆,姑射山下那十年时光,我们每夜肌肤相亲,虽不曾行凡世夫妻之事,却早已情胜夫妻。
我也曾于姑射山上面对云海起誓,要她做我妻子,我要与她一生相守,直至天荒地老。
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我仿佛早已忘记这些。
月华铺于大殿冰冷无言的地面之上。
冥冥缓缓说道:“这浮华尘世,看着虽美,实则狼藉丑恶。就如同你们人类一般,好看的只是皮囊,皮囊之下皆是森森的白骨与红肉,着实可怖。”
她这话真的可笑。
我说:“此乃造化之功,生而如此,又能如何?人可怖,牲畜亦如此,唯有仙子冰清玉洁。”
“我曾百般希冀能得享凡世之情,如今看来竟是全错了。那些未曾亲近的终是美的,一旦睹其全貌,终见其不堪与晦暗,倒不如不知的好。”
我自知有愧于她却无可奈何,我此时此刻身处风口浪尖,血海深仇与儿女情长之间不难权衡。
我淡淡地说:“在下确实不堪、晦暗,但仙子还是愿意保在下性命。”
她说:“我只是在保我的初心而已。”
我们自此无话,只听得潮水般的厮杀声渐次逼近。
叔父的人马大举攻入,双方浴血而战,我被近卫军重重包围,居高临下看着暗夜里如鬼魅般争斗的人群。
直到天光大亮,血洗的宫殿才露出它悚然的模样。
若不是有赤金般阳光的照射,这里怕比森罗殿还阴森。
千万冤魂笼罩着热气腾腾的尸首,还未凝固的血水泛起细密的气泡。
冥冥雪白的衣裙上沾染了点点血迹,触目惊心的红。
她用陌生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读一本难懂的书。
我知道她在问,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她,转身回到殿内。
士兵们清点着缴获的武器,问我俘获的敌军该怎么处理。
我将长剑归入鞘中,握了一夜剑,每一个关节都僵硬了。
“杀。”我只说了这一个字。
我挥百万大军直取王城的那天下起了鹅毛大雪,让我想起姑射山北峰千万年不曾止息的风雪。
冥冥已从我身边消失很久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些天来,我领兵深入,昼夜奔突,早已将世事抛诸脑后。
一路行来,只见尸山血海,我的一骑人马如从森罗殿而来,披着浓黑的死亡之气。我所向披靡,令人闻风丧胆。
叔父听到我的名字怕也吓倒在王宫里那镶嵌着玉石的宝座之中了吧?
想及此时,我仰天大笑,在历经几番生死之后,我终于问鼎了权力的顶点。
正是此时大雪从天而降,我喜不自胜——是要一雪前耻了。
大雪掩没了战场,为未寒的尸骨裹上了被子。
大雪掩映着宫墙,一别多年,不能思量。
大雪沾满了髭须,让我瞬间华发从生,失去了少年模样。
我迈入宫城,马刺陷入厚而松的雪中,举步踏过,留下带血的足迹。
“方生哥哥!”
身着桃红襦裙的少女向我挥手,她目如春波,笑靥如花。
“燕远!”
是燕远,十二岁时齐王就将其小女儿田燕远指婚于我,只待我们成人后完婚。
我向她奔去,却只见一地空茫白雪。
她还在等着我,而我,一直都在想着她。
登基之后我顾不上满朝文武的山呼海拜,也顾不上繁冗无趣的加冕仪式,只想娶燕远为妻。
我大婚那日举国欢庆,盛宴排满了京城十里长街,鼓乐笙箫数月方息。
成亲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正摇晃着往寝宫走,猛一抬头,却看到冥冥站在阑干尽头。
我一袭红衣,她一身白衫。
月光无声落下,浸透了我们。
她静静地站着,眼睛亮亮的像夜空中的星辰。
我满心戚然:“我本不应负你。只是我们人仙有别,人之一世如草木一秋,恕在下不能与仙子过那神仙眷侣般的日子,我只是一个俗人,只想做些俗事罢了。”
她点点头说:“我懂……”
“对不起……”
“我要走了。”
我心头猛地一震。
“你近日可还服食冰雪?”
我摇头,近日纵酒狂欢,哪还会服食冰雪,更何况此处夏季来临时更无可取冰雪之处。
我想起旧年之疾,仍心有余悸。
她将手放在我的胸前,感受着我心脏的跳动,我心间一片寒凉,姑射山的风雪在我体内席卷而过。
“这些寒气能保你几十年无恙。”
“冥冥,谢谢你。你能留下来吗?”
她摇摇头:“我们就此别过,再无干系,这只是大梦一场,子方生从一开始便没有遇到过冥冥。”
她的衣袖在我面前一挥,我猛然一怔,待我回过神来,眼前早已空荡荡。
只一瞬间,冥冥便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但我心中却空空落落,恍然若失。
(三)
日子如白马,倏忽间不知又是几度春秋。
我与燕远琴瑟和鸣,她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幸福,我们还一起生育了三个女儿。
燕远也有她的心事,她嫉妒那些给我生下儿子的女人,妃嫔倒还好,那些生了儿子的侍女皆被她驱逐出宫,儿子们被养在她的膝下。
我渐渐觉得自己老了,不只是日益增多的白发和皱纹横生的脸颊。
有一天更衣时,我面对铜鉴竟认不出里面的人。
我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这样陌生,黑不见底的瞳孔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问遍了所有人,没人能说出来我自十二岁到二十二岁之间是怎么度过的。
我只记得我投湖而死,然后就已长大成人,纵马驰骋在疆场上。
最后燕远告诉了我答案——我在睡梦之中经常会呼喊“冥冥”这个名字。
“她是个女人吧?”燕远问。
“我不记得。”
“坊间曾传君上回銮之时身旁有一女子,怎会不记得了?”
燕远并不信我,她确信我与那女子有深交,并且她恨这个出现在我睡梦中的女子。
那日我独在书房读书,书中有“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之句。
“冥冥”二字让我心惊。
白雪般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之中缠绵萦牵,挥之不去。我突然掉落至思念的陷阱之中,思绪如茧一般将我缚住,我僵滞在回忆中,动弹不得。
这时,有轻软的脚步声从天际传来,一个女子轻声唤道:“方生……”
如同一道闪电击穿我的全身。
一个白衣女子正站在不远的前方,她衣衫微拂,目光清浅,是我最初见到她时的样子。
“冥冥……”我喊出了她的名字,像千万次在梦中时那样。
记忆如潮水,澎湃却浑浊,让我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静静地说:“而今这样,可如你所愿?”
“不……世事皆非,我只想你。”
我眼中滚烫,记忆如冰一点点消融。
血红的圆月,胸间的怒火,姑射山的风雪与云海,尸横遍野的疆场……
“我也想你……”她眼角滑下一颗泪珠:“可是……没有时间了。”
“我不明白。”
“玉帝已知晓此事,你的精魄该还了。”
我想起在湖底时所见的小球,浑身一凛。
“你当年惨死之时那不甘的执念,让我心动,我擅自保管了你的精魄,为你织就人间一梦。阎罗处丢失凡人精魄一枚,玉帝已下令彻查,若再不上交,我将受天条处罚。”
“竟然如此……”我蓦得笑了。
太可笑了。
我饮冰十年得雪冤耻,如今富贵荣华、儿女在侧,这个女人竟跟我说这是她给我的梦。
“谁派你来的?你想杀我直接动手就好,何必费尽这几十年心机编派这样无聊的故事。”
她却冷冷一笑:“君上如此自欺,真是可笑。你只教人去东宫窃玉池打捞即可,看那具十二岁少年的遗骨还在不在里面。”
我大惊。
“冥冥于你用情至深,耗费修为无数,你却凉薄至此。从前我只知晓姑射山风雪最凉,却凉不过人心。”
她周身已泛起冷冽的白光:“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留恋了。”
我两腿发软,想叫人救驾,却无人应,因宫人皆知我读书时不喜有人打扰,侍卫都留在宫室之外。
正在此时,却听到燕远的声音:“君上可有何事?”
她怎么来了?
“燕远,不要进来!”我大喊。
而燕远却已踏入屋来:“我为什么不能来?这个女人是谁?”
燕远已身怀六甲,体形臃肿,她摇着玉扇款款行来。
她看见冥冥,脸色突然就变了:“你……你就是君上口中的那个女人……”
冥冥并不理会,直视着我:“再见了,方生,对不起没能让你寿终正寝。”
从她的指间一道白光飞出,直取我而来,我张大的瞳孔被那光芒刺穿。
“君上!”燕远像一头母牛一样冲来,猛地将我推开。
“啊——”她尖利地叫着,声音痛苦而扭曲。
那白光直直打在了燕远身上。
“母后!”女儿从门外冲了进来,可眼前的一幕却吓坏了她。
白色光芒凝结成球,光球一番剧烈挣扎后骤然爆开,强烈的光芒将屋宇震动。
之后,空中飘落下一片荧火,那荧火飘飘散散,最终消失在虚空之中。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就连冥冥也睁大了双眼。
“燕……燕远……”
“父王,母后去哪里了?”女儿哭着问道。
我赶紧将女儿抱在怀中,后退几步,涕泪横流:“你……把燕远……杀了……”
一室之内,我与冥冥之间仿佛隔了万丈深渊,我们隔渊相望,一眼千年。
她如一座冰雕,浑身散发着幽凉的杀气。
我双膝跪下,痛哭道:“求仙子饶了我……是我对不住你,但请你放过我的家人,放过我的孩子……”
她默然无语,将身一转,化作一道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远魂飞魄散尸骨无存,我不知道如何向她的兄长齐国国君交待,也无法与天下子民交待,更无法向子女们交待。
齐国率兵来犯,要替燕远公主讨回公道。其实只是托辞,齐国在侧觊觎已久,只欠一个契机,燕远之死正中其意。
我只得清点军马再次出征。
可是我老了,我虽然忘了自己的年岁,但觉得不应该老得这么快。
我的头发只三天时间就全白了,我的筋骨皮肉也软塌了下来。
最好的太医也无法诊断我得了什么病,时间仿佛加快了脚步,在我身上飞速流转。
我看见日恒月升、春秋代序,看见人生转瞬、草木枯荣。
时间的洪流将我拍打在病床上,仅仅半月,我已是病骨支离垂垂老矣。
眼见泉路将近,我急招宫人,让他们到昔日东宫后花园的窃玉池中打捞。
一具少年白骨被捞出水面,我不能起身无法细睹,但听人回禀,已是森然生凉。
“国礼葬之。”我拟了最后一道懿旨。
众人皆不知我为何厚葬这样一具无名尸骨,更不知如何立碑纪传。
“无需碑文,干净些吧。”我说完这话,便溘然长逝。
我看见自己从肉身上飘了出来,看见宫阙万间在我脚下坍塌殆尽,沦为尘土。看见河山浩渺一片空茫,唯有孤坟一座,无人祭奠,没有碑文。
自此对冥冥再不相疑,只是我现在要去向何处?
“阁下执念已消,且请与我们到黄泉去吧。”
只见黑白无常站在我面前。
“好,我跟你们走。”
茫茫荒原,我与黑白无常一同前行。
途中但见一白衣人静立在侧,黑白无常先行施礼:“仙子在此可是有话要说。”
“你们且请退去,我想与方生一别。”
是冥冥。
她通身雪白,头发、脸颊、皮肤,连瞳孔都是冰雪色。
“前面便是黄泉之路了,你已脱离苦海,再入轮回去吧。”
我摇摇头:“这人世间,我再不想来了。”
“人羡慕仙长生不老,仙却羡慕人转世轮回。你想来可以再来,而我,只能沦为永寂……”
尝听人说仙若杀人便是大罪,皆因燕远之故,姑射仙子被褫夺仙位,散去修为,放逐天涯,自生自灭。
“那你会去哪里?”
“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
“还会再见吗?”
“不会了。我们,永别了。”
一言已毕,风雪乍起,我极目望去,只见一片空茫,再也看不到她了。
书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
此时,我心中无限郁滞尽除,火焰的热和风雪的冷都消散了。
举步前行,已是黄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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