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会稽的冬天从一场雨开始。

巷口走出一名男子，他戴着一顶竹笠，青色的衣裳上披着一领黑色的斗篷。腰间悬着一柄长剑。

出了巷子几步便是一座小石桥，男人走上桥双手扶着石栏停下了脚步。

眼见雨越下越大，他却丝毫没有避雨之意，反而望着水面上被雨击碎的浮萍出神。

与其说此时驻足不前实则是走投无路。

他本是某个王府的上宾，日日同王击剑谈兵，共议北伐之策。然王在一次狩猎中轻进，坠马而亡，与他的北伐梦一同葬在会稽山阴。是更高统治阶层的阴谋还是真的“伤其骨而不治”不得而知，总之在新晋的王眼里他只是个宴中舞剑助兴之徒，遂日渐疏远。男人便离开了。

数月以来酒与女人使他形容枯槁的同时也耗尽了他的钱囊。直到今晨，望着镜中憔悴的脸，男人感到莫名恐惧的同时萌生了北归的念头。

沿一路青石板街到这石桥便是我们此时看到的景象。

北归，北归，何以北归。南下数年，青春不再，然未取得半点功名，有何面目北归。况数月的纵欲让他耗尽了原本不多的积蓄，北归之路，千里迢迢，何以北归。

空中传来一阵翅膀的扑棱声，一只淋湿的雀鸟奋力向前，却不敌风雨之势，渐渐下坠。男人的目光追寻着这只狼狈的雀鸟，又联想到自身的处境不禁越发悲切。

正当踌躇中，却听见背后有人唤他，转身看到石桥一侧泊着一叶乌篷。一个老叟站在船头唤他上船避雨。

船上仅老叟一人，乌篷正中生着一个火盆，男人摘下竹笠，将湿透的斗篷解下挂在一边后伸出双手烤起火来。

稍时，老叟温出一碗酒来递给男人，男人双手接过道声多谢。热酒入喉，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壮士从何而来，往何而去？”老叟坐在男人对面。

男人放下碗，不想说出窘境便诳道：“从建康来，游历江南。”

“听壮士口音，不似南人。”

“在下凉州人。”

“凉州，凉州。老朽少年时也曾游历四方，到过凉州。”老叟沉吟片刻“凉州此时怕是下雪了吧。”

男人一怔，仔细一想自己已有多年未曾见过凉州的雪。

“适才老朽看到壮士大雨之中立于石桥之上，若有所思，想必是心有所困。”

男人收回已烤暖的手答道：“正思北归之事。”

“凉州距此千里之遥，现又是前凉之地，我观壮士仅一人一剑，想是突生北归之意吧。”

男人见被老叟识破，只好答道：“老伯真见识过人，确是今早才出生此意。”

“江南冬天的雨下起来便绵绵不绝，壮士又无甚准备，近期恐是难以启程。”老叟给空碗里填上酒。

酒入腹中，心愁欲浓，慨然长叹。

“壮士何故叹气？”

“某实至江南已七载有余，原欲乘王师北进，平定北方，光复华夏而后衣锦还乡，然日月蹉跎，未见寸功，空增年岁，何以北归。”

老叟听罢，肃然起立，重新作揖：“原来壮士有如此之志，驱除异族，收复王土，为国为家。老朽佩服。”

男人不想老叟有此反应，起身还礼的同时心中暗自惭愧。北伐也好，收复中原也罢，于他而言只是施展抱负，谈不上什么志气，江南的雨与酒浸软了北方客人的骨，让他早已忘记了志气。北伐？方向对他来说不是重点，重点是如今他压错了方向。

“壮士正值英年又志存高远，若重整旗鼓，犹未可知。”

男人不语，如今庙堂之上江湖之中皆以清谈为潮流，武者地位底下，又况这个国家本就建立在家族与血脉之上，他已然再无机会。

“今日大雨，也无人来乘船，恰与壮士相逢，就让老朽撑船与壮士共赏这江南雨景罢。”

男人本欲推辞，却又无其他去出，于是道声叨扰便坐定望向窗外。

烟雨之中，粉墙黛瓦，香雾袅绕，青藤自水中贴壁而上，形如盘蛇。一进江中水面豁然开朗，船借风势，疾若流星。虽已入冬，重岩叠嶂间依旧苍翠扑人。船行数里，将至会稽山畔，山间有野猿啼，声声入耳。

男人走出乌篷按剑立于船头不禁叹道：“好雨，好山，好江南。”虽风疾雨骤，波涛汹涌，一叶乌篷却如履平地。“好船！”

“北人骑马，南人架舟。”老叟笑道。

“江南多年，髀里肉生，不知能复骑否。”男人默然。

稍时，酒劲发作，男人燥热不已，敞开衣襟，掣剑在手：“应当舞剑。”

言毕，起势。

一点寒芒先到，随后剑出如龙。迅捷如风，侵略似火，舞至深处，遍体被剑影覆盖，雨竟不能沾其衣 。

“好剑术！好剑术！”老叟击掌喝彩。“老朽生平所见剑客无数，唯愿称阁下最强。”

一舞而毕，男人掷剑于船长叹一声：“虽强，然无用武之地。习剑二十载竟不如一书生手执麈尾，扪虱而清谈！”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