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警察,派出所民警。
派出所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
喝醉了的酒鬼、打媳妇的老公、欠钱不还的老赖;还有乞讨的乞丐、偷钱的小偷、甚至杀人的逃犯。
今天的故事,从一次出警开始。
今天我当班,早上,就听见报警台的电话响起,有人报警,辖区一个工地有工人在工棚因为突发心脏病死亡,家属和工地的负责人起了冲突,需要派出所调解一下。
但凡这种很复杂的事情,派出所民警都会参与,这次也不例外。
很快,我和同事把当事的双方带回了派出所。
死者是一名不到30岁的男子,叫朱小龙,在工地打工,未婚。死者的家属,倒是来了不少,我在现场数了一下,大概有20多人,呼啦一下全部进来,派出所原本宽敞的大厅,瞬间感觉小了一圈。
工地方倒是只来了3个人,一个现场负责人,一个副总经理,一个秘书。
20vs3,声势立马见分晓。
死者这方的“领导”是朱小龙的舅舅,一双三角眼,本来就不多的头发,非要来个中分,一张嘴,一口大黄牙呼之欲出。
不知为什么,我联想到了一个词--汉奸。姑且,我把他称作“大黄牙”吧。
“人死在你们工地了,你们不给个说法,恐怕是不行啊。”大黄牙开口说话了,我闻到了空气中传来了一阵口臭的味道。
“医院已经有了明确的诊断,而且我们的工作时间,都是在法律框架内的,并没有让工人们长时间加班,医药费、丧葬费,我们都出了,现在你们要100万,这不是讹人吗?”工地现场的负责人看来之前跟大黄牙已经打过交道了,从说话的表情就能看出一阵厌恶。
“你说谁讹人呢?信不信明天我就躺你工地门口,让你们开不了工。”一阵尖酸的声音传来,是一个中年妇女,是死者是舅妈,跟大黄牙是两口子。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个场景,我已经很免疫了,因为见得太多了,很多人都吃过耍无赖的甜头,所以,就像传染病一样。很多人明知道这样做不对,但不可救药。
秘书明显是个文人,根本对付不了死者舅妈泼妇这一套,脸涨的通红,嘴里碎碎念念的,眼睛瞪的老圆,可惜,就是说不出话。
我知道,这是气的,刚到派出所那阵儿,我也差不多,只不过,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对付什么样的人,要说什么样的话,心里大概有数了。
目前的情况,该说出手了。
我摆了摆手,示意双方不要吵,然后,找了一间调解室,让双方都进去,我特意找了一间最小的,里面是一张长条桌,只能最多坐6个人,就是为了防止大黄牙这边人多起哄,反倒不利于事情的处理。
果然,大黄牙看出了我的心思,“这个屋子这么小,我们这么多人,怎么谈哪,不行,要去就找个大会议室,要不,我们就在大厅。”
我在心里暗骂大黄牙的狡猾,但这么多年的警察生涯,我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打发的。我盯着大黄牙:“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个事儿,你们家,谁做主,是你吗,你最后敢签字吗?”
大黄牙没有防备,被我近距离的一盯,有点发毛,想来看这副德性,也是之前被打击过的主儿。其实,盯着还是其次,关键我的话里,他挑不出毛病,这伙人里,死者的母亲在,算纯纯的近亲属。死者的爷爷也在,算是最德高望重的,大黄牙自己只不过是这个亲戚群体中的一员,既不算法律上的近亲属,也不算这伙人的掌舵人,当然不敢做主。
既然不敢做主,那还挑什么屋子,我说了就算。
说完,我眼睛扫了一下,看除了大黄牙,大家都没异议,就让双方各出三个人进屋商谈。
工地这边还是这三个人,现场负责人,副总经理,秘书,因为他们也只来了三个人。
死者这边有点难办,因为来了20多人,都想在亲戚面前展示一下自己见多识广,见过大场面。最后叽叽喳喳半天,还是死者的爷爷发话了:“都吵吵啥,就你们两个跟我进去,其他人都消停点儿。”
死者母亲、大黄牙、爷爷。
虽然死了人,但调解室里,并没有太多悲凉的气氛,除了那位母亲谈到儿子的死因时,掉的那几滴眼泪。
在我看来,今天所有的眼泪,只有这几滴,才是真的眼泪。
谈判的主题很明确,钱。
大黄牙得到了授意,开口就要100万。
我也被惊到了,就算是工地事故,赔偿金也就是这个数,而且,这个病和工地没什么关系,人家还垫付了抢救的费用和医药费。
副总经理操着一嘴的南方口音:“这个事情,你们不能这么稿啊,100万嘞,你们不如去抢好啦。”
这个啦字托的老长,我心里一阵反酸。
不出所料,大黄牙果然“一马当先”,唾沫星子横飞,我都感觉已经喷到了对面秘书的脸上,秘书显然有洁癖,连忙站起来后退一步,用湿巾连忙给自己又洗了一把脸。
如果现在旁边有澡堂的话,他肯定要洗个澡的。
这时候,不知道是死者的那个亲戚,听嗓音就是个中年妇女:“我的侄子啊,你咋就走的这么早呢,可怜的人哪。”
然后,就是一顿撕心裂肺,尽管,我从这些哭声中并没有感受到悲痛。
但哭声带来了群体效应,本来其他的亲戚没想哭,但有人开了头,不哭,又显得关系不好,哭吧。于是乎,男人小哭,女人大哭,一时间,派出所大厅好像变成了追悼会现场。
我最怕出现这样失控的局面,于是赶紧让同事去劝劝那位哭的最凶的女子,搀扶到旁边的座位上,倒了一杯水。
经过4个小时的拉锯战,双方达成一致,15万,调解成功,工地也不想后续有麻烦,出于人道主义,这笔钱,也不算多。
死者这边,也许知道自己这钱要的理亏,100万只是虚张声势,毕竟要给对方讲价的空间,也许,15万已经超出了预料。
为了夜长梦多,为了工地能平稳的施工,副总经理给财务总监打了电话,马上把十五万的现金送到了派出所。
然后,我看到了此生中,我所目睹的人生中最至暗的时刻,也是最无耻的时刻。
看到15摞的百元大钞,一直在痛哭的亲戚们停止了哭泣,除了死者的母亲仍然止不住的流泪之外。
大黄牙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了,第一个冲上前,生怕有人会抢走这堆钱,眼睛里冒着绿光,仿佛是一个三天没吃饭的饿鬼,看到了一锅香碰碰的炖肉。
爷爷发话了:“行了,这事就算完了,按照之前商量的,每家拿一万,剩下的,小玲,都是你的。”
小玲,就是死者的母亲。
于是,刚才悲痛的场面瞬间消失了,这些亲属们立刻喜笑颜开,纷纷上前,把属于自己的1万块拿走,有的还拆开数了数,生怕少了一张。
原来,让这些人来的动力,是这些钱,是给死者母亲的钱,是死去的这个男人,最后留给母亲的东西。
不到五分钟,大厅恢复了平静,拿到钱的亲戚们,已经走了,没有人再管这位母亲,只有那位老爷子,还在陪着死者的妈妈,也就是他的女儿。
工地这边的三个人,看到这个场景,也震惊了,他们和我一样,没有心疼钱,但心里却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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