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冬日。
“女勤书院?”裴夫人面色一凝。
“正是!娘,那是专为女子设的书院呢!女儿们也想识字作文,读圣贤书!”裴家三位千金一窝蜂堵在裴母身前,正使出浑身解数求那上学堂去的应允。
“使不得!女儿家最终都是得嫁人的!读书何用?不许去!”裴夫人抬手从丫鬟的木托盘里取了茶杯,低头轻嘬,便不再抬眼瞧自己这些不省心的女儿,“再说你们早全识字了!想念书我差人去书院多买些书便了,无需去得书院。”
“娘——”仍是不放弃。
“非也!非也!”未见人先闻声,“识字可不等同于懂读书!”
“弟弟!”裴家小姐们面露喜色。
“哦?”裴夫人瞧见正大踏步跨进门槛的男子,华贵的面容透出冷色。
“书院里不但有夫子讲授书中的经义意行,还可与同窗切磋学问!”手握玉扇轻摇,裴庆桥走至一众人前,“姐姐们好学,乃是值得夸赞的美事,您就允了吧娘!”
“说的倒是轻巧!”裴母不理会女儿们期许的目光,“私设书院多不胜数,怕皆是龙蛇混杂之处,稍有差池若是毁了名节那还得了!”
“娘,您大可放心。这女勤书院乃是文人甄知孙为鼓励自家小女求学钻究所创设的,而那明德惟馨的甄大人本便是书院的夫子之一!且得是诚心实意要识字读书、身家清白的姑娘才可入得了学堂。这书院门禁森严,除去夫子禁得其他男人进入,闻得众多名门贵府都放心送自家千金前去求学。”
“弟弟所说甄知孙之女,便是近来扬州传的沸沸扬扬的风华绝代甄玉裳了,皆因甄才女我们才敢拿起书本哪!”
“果真如此?”裴母迟疑,“可读书、科考之类,毕竟是男子的事……”
裴庆桥微微一笑:“唯有男子可考科举,古人虽定下此条戒律,却未曾明令禁止女子去求学问是。”
话至如此,裴家小姐们双眸璀璨。裴母心觉好笑,“那你这个可考功名的男子又在此做什么?”话锋一转,“尔今十八,何时才肯赴京会试?”
裴庆桥躺枪也一副悠然得适,“非也!非也!”说着,轻摇玉扇转身踏出门去,“男子读书可不等同于心系功名!”
“常人都要苦读十年,许是弟弟自觉学才不够呀,您莫要急。”
“可是要气死我!”裴母怫然不悦,“桥儿十岁便中了举人,只怕他是不肯去考!如此郎当散漫,如何为裴家争光?裴家就此一个命脉!”
——数日后——
裴府。
“罢了……我允了你们便是。”裴母轻叹,“整日如此缠我,不如就送你们去书院换得清静。女勤书院若真同你们小弟说的那般好……”
“真的吗?谢谢娘!”
“要谢就去谢你们的宝贝小弟,那个混小儿……”
“不准去!”推门而入,来人疾声厉色。寒风混着雪吹进屋里,裴家小姐们一个冷噤。
“小弟你来得正好,娘刚刚允了我们去学堂……”
“不许去!女人只要相夫教子便好!读什么书?!”裴庆桥裂眦嚼齿道。
一众人瞠目结舌。
“弟弟……?”
“以前的话作罢!莫问我为何!那种胡话…”已是脸红筋爆,“反正谁要去女勤书院读什么破书——就当没我这个弟弟!”
“庆桥,你这是怎么了……”裴家小姐们大吃一惊。
“看姐姐们是要书、还是要我!”留下话,便甩袖出门。
“你来说说这是怎么了。”裴母叫住裴庆桥的随行小厮。
小厮面有犹疑之色,“其实……少爷刚刚在冬梅会遇见了甄姑娘……”
【市集。冬梅会。】
正是百姓们冬月赏梅的时日,商贩市井都汇集于扬州城里,好不热闹。
“女人竟也做起男人的事情来了,真是世风日下!” 说话的男子双臂环胸,愤愤然。
另一男子眉峰一挑:“此话怎讲?”
“就是近来盛行的【女学风】啊!实在是迂阔之至!” 郑咬牙切齿。
“郑兄,这又何必呢?其实女子多点学问有何不妥?换个角度想,娶作娘子能一同吟风弄月,不也是一桩美事?我就很赞同家中三位姐姐去书院读书啊。”
答话之人手执玉扇,语调散漫,缓步踱着,观望着四周,正是裴庆桥。
“裴兄可是疯了?鄙人还有意迎娶令姐的……”
“我想郑兄大可不必为此事费神。”
“唉?裴兄你这是何意?!”郑正要问个究竟,却被前方一阵喧哗给吸引了。
“臭娘们!你可不要太嚣张了!给我把话说清楚再走!”远远望去,两个獐头鼠目却衣着华丽的男人正堵截一名女子。
“臭名远扬的黄家兄弟,”郑对裴耳语,“八成又在调戏姑娘家了。”
裴庆桥不是很感兴趣,转身要走,只听郑又说:“那女子很是眼熟,如此气势,可是甄家小姐?”
甄玉裳?
回首一瞥,见那少女十五六岁的模样,裹在棉袍里也能看出那身板儿直直的,身形纤弱却透着股轩昂;五官精致,蛾眉皓齿,双眸灵动淸亮,只是眼神中透着些许的轻世傲物,裴庆桥不免心中暗叹。
“还不懂?我道有些人只识几个汉字就自诩读书人,那我养的狗会咬毛笔写个‘一’字,也算读过书咯?”
“你……牙尖嘴利!”黄家兄弟恼羞成怒,“年头真是变了!女人妄想骑到男人头上来吗?别以为你读过几本书就能趾高气扬的!呸!还不是只有男人才能参加科举!”
“笑话!”甄玉裳不以为然,“若不是只有男人能科考,女人怎会就这点出息?搞不好老祖宗也若你们这般大男人心态,才弄出这迂腐规矩来也说不定!”
“女…女人最重要的是守本分!天生不是读书的料,读再多也没用!”
“没…没错!”黄家兄弟调戏人家不成,如今嘴皮子又磨不过一个姑娘家,理亏心虚,只得守缺抱残,搬出些泥古不化的旧规习来压人。
“哦?那什么才是读书的料?”甄玉裳嗤笑出声,“你吗?”
瞧着周遭人越聚越多,黄家公子冷汗直流,忽然瞥见一公子执玉扇翩翩扇着立于人群之中,便赶忙说:“裴公子就是啊!十岁便中举人,满腹文采的扬州才子!如今只差上京会试,这才是读书的料!”
唉?裴庆桥一愣,躺枪的不情不愿。转眼对上甄玉裳打量的目光,投以微微一笑:“我可没……”
“怎样?你还有话反驳吗?”黄家公子抢话道。
“哦?中了举人便是读书的料?谁知是否是‘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
见裴庆桥虽面若冠玉,但笑容间却带着浮花浪蕊的味道,甄玉裳心下寻思裴与黄家兄弟定是朋比为奸。
裴庆桥面色一凛。
见他不说话,甄玉裳更为确定:“不然为何至今未能为乡争光?啊——我知道了,也许…这便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吧!”
“什…什么?裴公子!你听见了吗?!这刁女在羞辱你啊!”
还不是拜你所赐!裴庆桥已是冷面霜眉。
“裴兄!你竟然一声也不吭!她在骂你是个笨蛋啊!”黄家公子唯恐天下不乱的嚷嚷着。
郑公子有些面色尴尬的拉住黄家公子,“这非她本意……”
“当年英勇不提也罢!”裴庆桥咧出一抹微笑,“久闻甄才女大名!”
“有自知之明,我欣赏。”
“多谢!闻名不如见面,”裴庆桥颔首,“今一见——甄玉裳不过是个只会引经据典、负才傲物的泼妇罢了!”
一众人都噤了声。
“裴兄……!”郑公子惊出冷汗。
“小姐……”随行的丫鬟瞧见自家小姐脸色不对,胆怯地拉了拉甄玉裳的袖襟。
“‘好男不跟女斗’,我无意与你讨教。免得旁人说咱欺负弱女子。郑兄,走吧!”说罢转身。
“裴兄……”
甄玉裳不怒反笑,抬手从旁包子铺的蒸笼里拾起一个包子:“老板,一个多少钱?”
“三文……”
“啪!”
众人都倒抽一口气。
裴庆桥摸摸后脑勺,惊恐地看着手上泛起的油光。
“……钱。” 老板补上。
郑公子看看裴庆桥,又看看地上一个粘着泥土打滚儿的包子:“裴兄……”,从刚开始便就只会说这二字了。
“你这是做什么?!”裴庆桥好像听见自己脑海里弦断的铮铮声。
“啧啧,姑娘,糟蹋食物可不好。” 肉包铺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他皱皱眉,接过甄玉裳递来的三文钱。
“老板不好意思哦!我一直想试试‘肉包子打狗’!”
“肉包……啊哈哈哈哈!”黄家兄弟没心肝地爆笑出声,“裴兄,她说你是狗啦!哇哈哈哈哈!真妙!哈哈哈……唔嗯。” 被裴庆桥的怒目瞪了回去。
“来!我们走吧!”甄玉裳唤了丫鬟,“‘好女不与犬斗’,免得旁人说咱欺负畜生!”撂下话便走了。
“畜……”揎拳捋袖之势。
“裴兄!”
“没…关…系…” 瞋目切齿。
——回忆结束——
“原来是这样。”裴母摇摇头,“你们也了解庆桥的个性,想要小弟的就别去书院了。”
“是……” 裴家小姐们泪目。
“仗着三寸不烂之舌,这小子平时要雨得雨的!这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吃了闷亏,我看他一时半会儿消不了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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