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里已经住了整整五年零二个月,也渐渐能分辨每个人的长相,认识的人变多了,相互间的来往也比以前多了起来。”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见惯了灯红酒绿和车流人群,自然也会对这些地方产生倦意。特别是人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着,为着口号立场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真是觉得应当像五柳先生那样找个桃花源自个居住起来才算好呢。
现代的青年们常常有这样诗意的幻想,而高村光太郎却是真正的实践者,身后雕刻名家之后,高村光太郎像是一个艺术的浪子,与权威的父亲产生分歧,并在欧美等地游学浪迹,也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缪斯。
可惜时代的声浪涌向了战争,作为当时莽撞而热血的年轻人,他也为战争唱过了无数赞歌。而二战的结局让他幡然醒悟,绵延的岁月也让他顿悟了年少的愚昧,于是,作为一个失意者和一个忏悔者,他悄然来到了的岩手县,也就是日本寒冷的东北,过上了鳏居农耕的生活。
他在《山之雪》里写道:
“我很喜欢雪。一到下雪的天气,我就从屋子里跑出来,感受白雪从头顶将我覆盖。这样的体验总让我感到由衷的快乐。”
那个时常要迎接着厚重的雪的岩手县,恐怕算是高村光太郎得以缓解内心抑郁的地方,这里没有嘈杂的人车也没有政府的宣讲,有的只不过是雪,花,动物以及零落散居的村民。
“人声、脚步声,自然也是听不见的。不像下雨,下雪是没有声音的。每到这时,待在屋里,感受着悄然无声的世界,便觉得自己像是聋了一般。尽管如此,偶尔还是能听见地炉里柴火毕剥的响声,以及水壶里热水沸腾的微弱声音。这样的日子将一直持续到三月。”
随后他又开始絮叨身边的鸟兽,大概是太过闲闷总是要把周边的生物认认真真地研究一番,亦或者是时间长了,日日接触,于是脑袋里自觉地将这些东西慢慢累计整理起来,并颇有趣味地得出一番结论来。
“山里的动物总在夜间轰动,早上起来就会发现,茫茫白雪上留着一串动物的足迹。最多的是野兔的脚印,这任谁都能立马辨认出来。”
“兔子的脚印不同于其他动物,形状非常有趣。 前面横向排列着两个大的脚印,后面纵向排列着两个小的,看起来就像英文字母里的‘T’一样。
“继兔子之后来的是狐狸。它们住在小屋后面的山里,一到晚上就往这边来了。狐狸的脚印和狗不同。狗的脚印总是呈两列排列,而狐狸的却只有一列。护理走路的时候还会把积雪往后踢开,就像穿惯了高跟鞋走路的女人一样,总是在一条直线上走。”
不知是哪里读到,说日本文学中自有一种拙气。一眼看上去并不是十分精美,似乎就像一个沾着泥土的圆呼呼的土豆,愣一看倒是朴实无华的那种,平凡到根本没有出彩的地方,切开来也是,没有什么值得“呼啦”一声被惊艳到的内容。但是半截露出在泥土外边,慢慢看过去,似乎不知觉地像喝水一样咕噜咕噜地就欣赏过去了。
似乎也有许多人读到情动,不免就要湿了眼眶,为这苍然的世界,莫名淌出泪来。
不过高村光太郎的文集中情绪多半还是暗暗地隐藏着一种欣悦的。对于新鲜事物的欣悦,对于乡村世界的宽慰,村舍的生物,好吃的玩意儿,乡里的习俗,林林种种,大多被拿来缀成文字。
说到吃这一段,高村光太郎倒是还真与汪曾祺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也是喜欢自己做自己吃,当然相比于好展现厨艺且有众多文化好友捧场的汪曾祺,高村光太郎更像是一个自得其乐者。而山里除了鸟兽就只有花草和蘑菇可吃了。
“网眼蘑菇虽然也可以直接拿来煮汤,但是我们习惯用线把他们串起来,晒干以后再烹调。 这种蘑菇虽然算不上好吃,但是我们也不会把它们扔掉。在松林附近能见到乳菇,但品质上乘的松口蘑的话,在东北地区是见不着的。东北的松口蘑本来就产得少,在香气和味道上也赶不上京都产的。这边产得最多也最好吃的是蟹味菇。”
“金蘑菇和银蘑菇都属于蟹味菇类,长得十分好看,味道也不错。金蘑菇呈黄色,银蘑菇呈白色。它们跟香菇差不多大,一般藏在落叶中,在某片区域集中生长。村民喜欢把蟹味菇做成盐渍蘑菇,以备正月做菜用。银蘑菇做的味噌汤真是山间极品。”
“有种叫紫杯菌的蘑菇,是漂亮的深紫色,但却没什么味道。除此之外,像栗菇、臼菇、鸡油菌等也都是可食用的。”
除了絮絮叨叨地科普一番山里面的生活,高村便开始叙说些许山中的苦楚和习俗了。确实作为一个老人,要从原先的城市生活转入艰苦的乡村生活,面对艰苦的自然条件,以及要和蛇虫鼠蚁作伴着实是一种煎熬。
山中的岁月其实也枯燥,总是有人来探望,山间习俗也挺多,其实村庄是真正传统和过去文明的储藏地,每一个作家几乎都会被乡村丰富繁杂的习俗所吸引。而这也让老人想起了他在意大利名城游学的经历。于是写下了俳句:
“若忆帕多瓦,旧日追忆在心头,满目唯梨花。”
随后他又满怀期待地写道:
“曾在那座古城里感受的文化厚重感,总有一天也会在这山里出现吧。”
在文集的后面,老人也是继续零零碎碎地写几段回忆,顺便絮叨些许乡里村舍的故事。乡村间的人群来往可以说也算是平淡生活中的一抹色彩。
“有一回,有人用自行车装着五瓶啤酒和冰块从花卷带来给我,那时正巧碰上友人从东京过来,于是我们就像从前一样,一边畅饮着啤酒,一边感受着那透心凉的快感,简直是人生一大乐事。”
其实在日本二战后的文学中其实我们同样能看出那些战争背后的人性,我们在强调种族仇恨的时候,或许会犯这样的问题,一概而论地说,日本民族是不可饶恕的。其实历史是用来铭记和反省的,因为它告诉我们日本军人在战争中是如何沦丧人性的,是如何在军事化体质下成为兽性机器的。
体制可以成人也可以败人,它可以让日本成为世界上干净整洁的国家,也能让其成为法西斯的策源地之一。我想,如果想要静下心来去理解这段历史之后人们的心情,或许就可以读读高村光太郎的这本《山之四季》,去理解他们淳朴的百姓,去理解一个怀着忏悔的日本艺术家和文学家。
或许只有在自己坚定立场的同时,也去理解另一种民族的生存状态,才能够保持相对的理智,不至于成为政治斗争的炮灰吧。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有机会,还真是想像文中一样,
“戴上防空头巾,拿上除雪铲,在飞雪的洗礼中除雪。”
想必这对那个半个世纪前的日本老人来说,这着实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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