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岁阿玲的脸有三种颜色。睡觉的时候脸是白色的,朱唇微启,一呼一吸透着宁静和满足,令陆彤飞动容。到了早上,她的脸变成粉红色的,陆彤飞知道那是施了粉脂,眼角、眉毛、嘴唇都是笑的。陆彤飞看着她漂亮脸蛋上饱胀的肌肉和眼珠里划过的妩媚,一天都会神采奕奕。他书念到一半念不下去了,索性买了个身份在华人餐馆干起来,他没什么家当,却有个光润可爱的老婆,想想老板菜先生来罗马二十年了人还单着呢,心里一阵痛快。
还有一种颜色是陆彤飞没见过的,独自在家的阿玲表情和脸色都是灰灰的,无聊、孤独、害怕都在这脸上泛起来,表情瘫痪,目光没有焦点。
一个月前阿玲刚被陆彤飞从家乡办出来,来到这个连她仅会的一点英文都用不上的国家。都说意大利语讲起来像唱歌,阿玲却感觉又热闹又聒噪。他俩是在大学里好上的,结婚后一直不温不火,陆彤飞出国日子久了,二人突然生出很多情分。
“怎么这么晚回来?”阿玲已经躺在床上了。
陆彤飞愤愤地说:“临时有个考察团来,加了几桌。”说着他点上一只烟。
“一股油烟味。”阿玲嫌弃地转过身去。
“我去洗。”
阿玲在一个设计精致的老派大楼前,身上穿着国内淑女屋买的毛衫,看起来像十八岁。看门的老头拦住她,一长串的嘟噜,她摇摇头表示不懂。老头摊开两只手,递过来一个本子,阿玲知道是让她登记,她拼出自己的名字,谦卑的笑笑闪身进去。刚走两步,老头又喊,她头也不回地碎步拐进深处了。
“苏先生,阿飞介绍我来的。”
“好,坐。你意大利文讲得怎样?”
“我刚来,还不怎么会。”她两只手来回搓。
对面抱歉地摇摇头,“我们这业务总是要面对洋人的,练好语言再来咯。”
阿玲毫无怨言的折回陆彤飞那个极简主义的家,狭窄到荒诞的空间里除了必要的桌椅床和沙发,最奢侈的就是一台老式电视机,是陆彤飞从跳蚤市场淘回来的。阿玲喜欢那种塞满家什的地方,拥挤热闹,有安全感,不像这里,太寂寥。她宁愿一直坐在阳台上,感受凉而陌生的空气,偷瞥楼下那些往来的意大利人。
陆彤飞下班之前,她会到厨房努力拼凑出几个菜。而每天早上,在陆彤飞醒来时,她早已把自己收拾停当,在陆彤飞“刷拉”一下冲马桶的时候,早餐已经摆上桌,在陆彤飞胳膊捅进袖管,两腿蹬进裤腿时,她已笑意盈盈地等在门口。尽管他眼里透着恩爱,目光带着温存,但是她不敢有一点懈怠,就像被一根无形的指挥棒指挥着,没了以前的心气。她知道陆彤飞对于现在他一个人贴补家用的现状不会容忍多久。
阿玲不禁心疼自己:美丽聪慧,在曾经那个社会中,在人群中生机勃勃,此刻却在这个社会里举步维艰,蜷缩在局外。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下标致的面容,是陆彤飞看不透的,他以为她生出了他喜欢的样子,她却对现在的自己深恶痛绝。一个让人怜惜的阿玲,一个胆怯得连在人前说话的胆量都没有的阿玲。陆彤飞穿好鞋出了门,他会一手端着一杯豆浆,一边挤地铁,穿梭在各形各色人流中,经理、秘书、销售,厨子、演员、出纳,不管什么,他们都是有经济来源的人士,不像阿玲,过着边外的生活。
陆彤飞的皮鞋叩击石子路的声音飘远之后,阿玲可以好好睡一觉。可是她不能容忍自己无所事事,哪怕只是旁观和偷窥。她看见一个女人从马路对面的小超市出来,一直走过她的阳台。那女人突然斜仰起眼睛对阿玲笑笑,说早上好,阿玲象征性地动了动嘴,女人回头唤着“达里奥”,这时一个男孩从远处匆匆跑过来,跟上女人的脚步。这是个十四五岁的白种男孩,脸是稚嫩的,浅蓝色的眼睛里却带着执拗和危险,他四下巡视,放佛要纵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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