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

台北的街头，他端坐在书柜前，在熙熙攘攘的武昌街上，他俨然是世外之人。那个高三尺六，宽二尺五的书柜，是他的背景，也是他赖以谋生的工具。书柜上的书，大多是诗歌，佛教书，还有一些冷僻的文学著作。买书的人，少之又少；探望他的人，却络绎不绝。找他聊文学，谈佛禅，悟人生。他大多时候倾心静听，惜言如金。

从二十岁离开家乡，他在台湾生活了将近七十年。一生坎坷崎岖：未出生父亲已去世，家境贫寒，母亲带着他们姐弟三人艰难度日。二十岁家乡兵荒马乱，到武汉讨生活。二十八岁随部队来到台湾，妻子和孩子留在老家。三十五岁因病退伍，为了生存，摆过茶摊，看过茶庄，当过守墓人，后来就靠卖书为生。六十岁胃病开刀，胃切除了四分之三，从此也结束了卖书生涯。

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回大陆探亲，竟是和大儿子的诀别。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从病重到装殓入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无法言说。

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居陋巷，穿草鞋，而安知天命。他曾经借米裹腹，但楚王请他做官，他却愿像乌龟一样曳尾涂中，无拘无束。庄子梦见自己化为蝴蝶，醒来后不知己身是庄子还是蝴蝶；妻子死后，庄子却鼓盆而歌，不是悲伤之至，而是看到生死同一；弟子们要厚葬他，他说随便把我扔在地上就可以了，为何要把鸟兽的食物给地下的蚯蚓吃呢？

庄子对人生的这份豁达让他心向往之，他把名字改为周梦蝶，从此之后，这个名字就成了一颗闪耀的星。

周梦蝶的生活近乎贫困，经常是一碗小面，或者一个馒头。他曾经因为没卖出书而三日未进食，晕倒在街头，有人给他资助，他婉言拒绝；晚年他居无定所，弟子为他提供住处，他坚持付房租。一同到台湾的朋友都已成家立业，他却选择踽踽独行。他用诗的悲哀，来征服生命的悲哀。在他的一首诗《我选择》中，道出了他的人生境界。

我选择紫色

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

我选择非必不得已，一切事，无分巨细，总自己动手。

我选择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

我选择以水为师——高处高平，低处低平。

我选择以草为性命，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

我选择岁月静好，猕猴亦知吃果子拜树头。

我选择读其书诵其诗，而不必识其人。

我选择不妨有佳篇而无佳句。

我选择好风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来。

我选择轴心，而不漠视旋转。

我选择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两枝。

我选择渐行渐远，渐与夕阳山外山外山为一，而曾未偏离足下一毫末。

我选择江欲其怒，涧欲其清，路欲其直，人欲其好德如好色。

我选择无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乱。

他内向，敏感，现实的苦难，让他的内心更加丰富。他爱用紫色这种低调的高贵来表达他自己的追求，他用对诗歌的执着来完成生命的圆满。他本来不会写现代诗，就虚心地向比他年轻的余光中求教，并尊奉余光中为老师；一甲子的写诗生涯，他仅仅出了五本诗集，就像瑞典的托马斯·特朗斯托罗姆，对诗歌精益求精。其中有一首诗他酝酿了四十年。“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皇帝。 ”生活的卑微和贫穷，更铸就了他灵魂的丰盈和自信。

他曾经跟着南怀瑾学佛悟道，诗歌中有了佛的味道。这点很像晚年的王维，隐居终南山，几乎每一首山水诗都有禅的味道：“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周梦蝶的《菩提树下》就有了这种佛缘。

当你来时

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后

雪即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度的今夜

当第一颗流星暗然重明

你乃惊见：

雪还是雪，你还是你

虽然结跗者的足音已远去

唯草色凝碧

他经常穿着蓝色或者黑色长袍，瘦削的身影成为台北的一道风景。虽离家多年，但乡音未改。

他的老家在河南南阳淅川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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