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80岁生日,母亲的身体还很硬朗,没有明显衰老的迹象。
屋后拾掇瓜果蔬菜,门前栽种柿子树、桃树和栀子花。
春耕秋收季节,母亲去自留地割菜籽,帮助哥哥嫂子收麦栽秧。
也在河畔沟边踯躅,割一些芦苇回来,长柴打箔子,下脚料烧火,反正一根柴不浪费。
生活条件提高,吃不焦穿不愁,没有什么人再割柴打箔子了,似乎,苦哈哈地打箔子,已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
偏远的小村庄,母亲一如既往地打箔子,固守着过去的习惯。
四周寂静,风过无声,光阴如水,一寸一寸 ,从她的脚边漫过。
原以为,日子过去这么流,未来还是这么流。
然而,人在日子面前常常无能为力。
建设新农村,老屋要拆迁了。
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我不以为然,把它当作一个长远的规划。
电话里,我安慰母亲,镇里也就一说,说不定过个三年两载,这事就黄了。
母亲放宽心不少,她以为我见多识广,看问题比较准确。
可是,仅仅过去一个月,拆迁通知下发到每一户,一个月后,推土机将开进来。
还有十天过年,我一下子懵了,头脑里嗡嗡嗡,比铁匠铺子还吵闹。
我第一时间回马荡,找镇里的同学打听,果真如此。
我绕着老屋彳亍,左看右看,长长的几十年,这个地方留下我太多的记忆。
我十二岁那年的秋天,跟着父母搬到这儿,到我去外地求学,到我后来成家生子,我们一家三口回乡下,第一脚还是到这儿 ,父母是锚,锚固定在哪儿,漂泊的船也会固定在哪儿。
门前,蔬菜不分白天黑夜地绿,花儿不分四季地开放,鱼虾在池塘里无法无天地跳,鸡、鸭、狗、羊自由散漫地徜徉,花木的清香随着风到处飘,成熟的葡萄、桃子和柿子,灯笼一样,挂出一串串张灯结彩的喜庆。
屋后,高大的老榆树,给我们遮风挡雨,遮夏天的热浪,遮冬日的寒凉,我们多少次攀爬而上,跨坐在枝干上。
榆树下,河水清澈,我们洗菜淘米捶打衣服刷鞋袜,我们无数次坐上木船听河水潺潺。
这几间老瓦房,虽然灰暗破旧,但是,粼粼的青瓦,镌刻着我们成长的欢声笑语 ,斑驳的土坯墙,收藏了我们数不清的酸甜苦辣,黛褐色的木格窗,又映射过多少的日月与星辰?
所有的痕迹,都将随着老屋的拆除烟消云散,那么,所有的记忆,所有的过往,该去哪里落地生根呢?
眼泪上来,我又强行咽下。
我尚且如此心疼与不舍,何况母亲?
她住在这里的时间,比我们儿女长太多,他们是朝夕相对。
她留下的记忆比我们多太多,这里有关她儿子、女儿、媳妇、孙子、孙女记忆的总和,因而我们痛一分,母亲要痛十分,我们不舍一分,母亲不舍十分。
搬家日子越近,母亲越沉默,有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常常一个坐到屋后,呆呆地看,泥塑木雕一般的沉默。
母亲不是一个煽情的人,说不出“痛苦”、“难过”之类的话,她只把所有的煎熬埋在心里。
有谁能告诉我,母亲平静的表情下面,翻涌着怎样挣扎的波涛?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所适从的汹涌与压抑。
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彻夜未眠,抽了一地的烟头。
第二天早上,母亲不说一句话,默默地收拾物件。
嘴角生泡,脸色铁青,蓬乱的头发,在冬天的风里飞。
那些陪伴了母亲大半辈子的芦苇的身影,如何打包带走?
那些无数个编蒲包打箔子的日子,如何装订成册?
那些绕着母亲载歌载舞,纷纷扬扬的芦花又去了哪里?
或许,那些芦花根本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一种姿态,反过来又栖息在母亲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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