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卦 离 得此卦者,如身抱浮木,漂泊海上,鲛歌入耳,泪洒如珠。
十方坐在马车上,窝在一堆不知名的精美丝绸里,等着姜歧剥松子投喂。
姜歧看着瘦弱,实则从小苦练外家工夫,手指长而有力。姜歧用食指拇指捏住松子的开口一用力,再一搓,白胖胖的松子肉就掉了出来。郑吕捻着松子递到十方唇边,食指边缘和她的嘴唇轻轻擦过,松子就到了十方的嘴里。十方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时不时张开嘴,嚼两下,幸福地咽下去。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忘记姜歧的坏脾气,记仇,喜欢威胁人等其他坏毛病。觉得姜歧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合格的饲主。
姜歧用一种十分虚假的好奇语气问道:“十方,他们来接师父,为什么要带这么多女子用的丝绸布匹啊?”
小动物吃东西时最不耐烦别人打扰了,尤其是这种不合时宜的考较。十方嘟囔着在丝绸里拧了拧身体,含糊地抗议。姜歧才不心软,手一收,把新剥好的松子扔进自己嘴里。右手超快地又拈起一枚,剥好后在十方眼前一晃,催促道:“说啊?带布匹干什么?说了就给你吃。”
这也太侮辱人了吧!
十方像只海胆样慢慢鼓起腮帮子成一个球,又慢慢吐气,不怎么积极地答道:“因为这是郑国四礼之一。郑国四礼是郑国迎接久未归国者的最高礼节。曾被此礼节迎接过的人有郑国开国国君的胞弟郑启,他代替兄长被燕国扣为质子十九年,吃尽了苦头;还有郑国国姬郑季氏,为郑国和亲蛮族,十二出嫁,七十归国,据说她改嫁过四次,熬死了蛮族五位首领……”
十方说到这里,语调颇有几分兴奋,转念又想起自己是在生气,偷瞄了一眼姜歧——好像没被发现。
又偷偷把语调降回“不高兴”区间,“第三位就是我们先生,歧门传人,郑国国师郑歧生。郑国四礼是玉、丝、书、剑,意为德、贵、学、止。是开国礼司长——樊奇定下的君子四仪。”说完,坐起来丢下一枚白眼,钻出马车。
她不高兴了,就连看你一眼都嫌烦,才不要跟你待在一起。
姜歧看着飘动的门帘,心情丝毫没受影响。他矮身窝在十方躺过的地方,心安理得地独占了这辆马车。
十方一出马车,就看见郑吕愁苦地坐在马车车驾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鞭子抽打马背。他出发前就把姜歧错认成女子的事情跟姜歧道歉了,只得到姜式冷笑两声,场面极其尴尬。十方坐在郑吕身边,模仿着他的姿势手托腮发呆。
郑吕感慨:“男子怎么会如此之小气?”
十方疑惑:“你以前没见过阿歧这种人?”
郑吕佯装好奇问道:“姜歧是哪种人?”
马车内传来一声冷哼。
十方条件反射一抖:“……你不要诱导我说他坏话!你之前见过的都是什么人?”
郑吕露出遗憾的表情,识相地换了话题:“就很普通的那种,追求名利权贵。大家的目标一致,性格也大都相似,虚伪得很简单。”
十方想象了一下充满这类人的城邑,觉得很无聊。郑吕状若不经意地问:“你呢?你平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十方看了他一眼,蹙着眉认真回答:“和阿歧看书,听先生讲课,跟阿澈她们玩,煮兔子獐子吃什么的。”
“兔子是你们抓的吗?”他忍不住试探。
“有的是,大多数是村子里的叔伯们送的。先生免费给村民们治病和上课,大家都很尊重他。”十方继续一本正经地解释。
郑吕看着十方的圆圆脸蛋和杏眼,她还很年幼,有成人已经失去了的透彻直率。
郑吕从十二岁任三皇子伴读,至今十三年过去了。他见识过无数不动声色的权谋大家,见识过杀人不见血的朝堂风云,甚至自己就参与了一起足以在史书中占据篇章的皇位更替。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政客了。虚假的亲密,伪装的笑容,随意的试探应该如同家常便饭。但他发现,这一切修行在面对十方时,都毫无用处。
她可以轻易地看出你的伪装试探,仍旧认认真真地解释给你听。她的神情是带着点失望的真挚,让你不忍心再继续对她说谎。
也许是她陪我一同经历了丧父之痛的缘故。我们的悲痛相通,情感上只要打开一个缺口,就很难再关上了。郑吕想。“你很‘真’,和我以前见过的人不一样。”他说。
十方感受到他话里的夸赞之意,心情颇好的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有点羞涩的笑容,道:“先生说我是镜子,能照出别人心中所想。你不想对我说谎,所以才会觉得我真。”
郑吕露出一个恍惚的笑:“是吗?”
“我从不说谎。”
郑吕:“你不说谎也许是因为你年纪还太小,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学会说谎了。”
十方反驳:“我不理解你们这种把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归结于对方太年幼或太年长,又或者对方没有处在你们这种境地中,这没有道理,我做出的选择跟所有的外界环境都无关。我就是不喜欢说谎……”
“十方!”姜歧严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十方吐了吐舌头,垂头丧气地钻进马车。
郑吕盯着鞭子思考了片刻,猥琐地将耳朵贴近布帘,想要偷听他们说话——怎么没有声音?
“啊啊啊啊啊!”
猛的一声尖叫炸入他的耳朵!吓的郑吕向后仰去,整个人半躺在马屁股上,刷子般粗硬的马尾戳着他的后背。毫无防备被占了便宜的枣红色高头大马缓慢回头,冲死皮赖脸在自己背上蹭来蹭去,却因为姿势不对爬不起来的男人,打了一个响鼻,均匀地在郑吕的头发上喷洒了一层鼻涕。
半掀起来的车帘内传来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
郑吕化悲愤为力量,猛地一个翻身,在脸跟马屁股亲密接触之前,稳住了身形,站直了身体。正要发飙,突然看见村口出现了一群人——是村庄里的女孩子们。郑吕连忙敛容,正襟,摆出一副贵公子的样子,无限风流。
女孩儿们拥簇着站在道路的一边,用歌谣为他们赠别,离别之感伤像水汽一样充盈空中。随着马车驶近村口,她们哀婉合唱道:
山兮高哉,
有木名梧,风霜不侵;
海兮壮哉,
有鱼名鲲,振翅九天;
风兮奇哉,
有玉名玺,辗转三世。
……
怎么可能是这首歌?郑吕呆楞住,表情变得无措而悲伤。十方钻出马车,坐在车驾上,看着越来越近的女孩们,与她们合声唱道:
我谓君子言,
坚者不可折,勇者不可堕,清者不可浊。
行事如薄冰夜行,说话似马踏深渊。
侍君,奉亲,尊师,
天地在上。
此一世活,传后世歌。
有君名吕,德馨松兰,
以此歌者,劝君行善。
…………
马儿不知道人类的感伤,足下生风,与送别的人群擦肩而过,一路向前。郑吕落下泪来,低声哼唱着:“侍君,奉亲,尊师,天地在上……有君名吕……德馨松兰,以此……歌者,劝君行善。”这是“吕人歌”,在他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一句一句教他唱这首歌,告诉他君子要谨言慎行,忠君孝亲。
“你名为吕,就是希望你像吕氏君子一样,一生顶天立地,坦荡有为,死得其所。”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郑吕任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心中如同被虫蚁噬咬般疼痛。他借着转头的姿势擦掉眼泪,看着嚎啕大哭的十方,勉强安慰道:“别伤心了,聚散离别终有时……”话还没说完,就见姜歧掀起车帘,伸出一只手臂。十方掉落一颗硕大的泪珠,呜咽一声,扑进姜歧怀里,把头埋进他的颈窝。姜歧单手轻松地抱起十方,转身,放下车帘,进了车厢。
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口狗粮的丧父青年郑吕,颤抖着:“……烧死你们这群异性恋!”
这当然不可能,异性恋们还是好好地坐在马车里,在歌声的送别下,离开了伏汛。
伏汛是郑歧生隐居的地方,郑、燕、夷、齐四国的交界地段,因为山势宏伟阻挡了夏汛期洪水而得名,人们在山的另一侧繁衍生息。而今这个庇护他们数十载有余的石山,一如往昔,沉默而温柔地目送他们的离去。
《诗经·魏风·陟岵》有云: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形吧!
译:站在野草丛生的高山岗,遥望父亲伤心的泪水凝眼眶。回想离家远行时,父亲的话还记在心上:孩子啊,起程吧!出外做事日夜辛苦早出晚归度时光,小心做事正名声,记得回家啊!不要迷恋世间的幻象。
站在岩石光秃的高山岗,遥望母亲伤心的泪水已千行。回想离家远行时,母亲的话还记在心上:孩子啊,起程吧!出外做事日夜操劳夜不能寐如平常,细心照料好身体,记得回家啊!不能放弃健康去担当。
站在风雨迷离的小山冈,遥望兄长伤心的泪水湿衣裳。回想离家远行时,兄长的话还记在心上:小弟啊,起程吧!出外做事日夜相伴同事之间要谦让,用心交友保平安,记得回家啊!不可无辜客死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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