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失眠了。
将近一整晚都没睡。
失眠的原因是他做了噩梦。
他梦到大巴失控栽落山下，入眼一片狼藉，透过滚滚黑烟，他看到半截残臂，手腕处挂着的一条手链，亮闪闪地直晃他的眼睛，白金质地，一个小珠连着一个小珠。他是认得的，去年七夕的时候，他亲手戴在女儿的手腕上，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女儿当时挽着他笑着说，我可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
然后他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辗转反侧。
做这个梦是有原因的。
晚餐的时候，他从爱人口中得知，女儿要出去旅游，名都报了。他惊讶，明明自己白天和女儿一起在家，怎么女儿都没有跟他商量。他开始有些生气。他倒不是不同意女儿出去玩，只是这两天天气不好，道路结冰，他怕女儿路上出事。
老张三十多岁才得了这个女儿，宝贝得不行。为了这孩子，老张把抽了二三十年的烟都给戒了，他怕女儿吸了二手烟，对心肝脾肺肾的发育有影响，他更怕女儿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不亲近他。
孩子出生就被归类为纤细型，老张抱着一点点小的女儿都不敢用力，太瘦了，老张生怕一使劲儿碰坏了孩子。老张不太会抱孩子，每次都硌得孩子直哭，他后来就不敢抱了，就在床上逗逗孩子，或者爱人抱着她的时候摸摸她的脸蛋。老张的手粗糙，磨得孩子脸上红了一道，孩子嘴一撇，又哭上了。
三四岁的时候，女儿总是生病，老张一个月赚的钱十有七八都给孩子看病了，老张急啊，可没办法啊，老张只有更加努力地工作赚钱，于是他被调到了外地，女儿好久才会见到他一次。刚开始打电话，女儿会爸爸爸爸地叫他，问他在哪里，说好想他。老张的心啊，都快化了。可后来，他的电话女儿都不怎么接了，毕竟孩子还小，不在眼前看着就慢慢疏远了。老张暗地里骂她是个小没良心的，又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做得不对，于是他向上司请示调回去，上头批准了。
老张决心将错过的时间都弥补回来，可是哪这么容易，孩子还是更喜欢妈妈，虽然问她的时候，女儿总会乖巧地说都喜欢。老张吃醋，闷闷不乐。他买了好多书，比如《如何让孩子喜欢上你》，《如何融入孩子》，甚至还有《孩子王》。
老张头都大了，孩子还是不亲近他。
直到有一次，孩子犯错了，爱人狠狠地说了她一顿，女儿伤心地掉着金豆豆，老张心疼，埋怨爱人，然后把孩子抱走了。女儿搂着他的脖子，肩膀一抽一抽的，老张拍拍孩子的背，跟孩子讲道理，过一会儿孩子不哭了，却仍抓着他的衣服不放手。
女儿声音还是糯糯的，她说，爸爸最好了。
从此老张仿佛获得了新技能，在爱人唱白脸的时候，他就跑出来唱红脸，孩子果然跟他亲近多了，犯了错就往他身后躲，他也护着女儿，这却把爱人气得够呛。
你这是溺爱，不行的。晚上两口子说悄悄话的时候，爱人严肃地对老张进行了批评。老张在黑暗中瞪着着眼睛想了半天，却没法反驳。
他失眠了。
老张辗转反侧，隔一会就翻个身，床软软的，他一动，爱人也跟着动，后来爱人忍无可忍地踢他，她说：你别动了，我都睡不着了。老张不敢动了，直挺挺地趟在床上，听爱人越来越规律的呼吸声。
老张想到这里，又翻了个身，小心翼翼看了眼身边的爱人，生怕吵醒了她。
近年来，也许是年纪大了的原因吧，爱人极少被他吵醒，可他的失眠却越来越多。女儿越来越大，离他越来越远，他的担心源源不断。
老张揉揉干涩的眼睛。老张心里别扭，这么大的事，他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虽然家里就三口人。
他不断无声地叹气。
后来女儿又长大了些，能看书写字了，老张日夜研究着《成功人士的七个习惯》，跃跃欲试，他太想把这些道理讲给女儿了。他买了一块白板挂在墙上，搬了一把凳子给女儿，然后开始了他的第一课，女儿恹恹的，没什么兴趣，不停地打着哈欠。
老张生气了，语气变得严厉，女儿被吓着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这回反倒是爱人打圆场，说孩子还小，不懂这些。他心软了，讲课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老张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从小被打到大，但他并不赞同棍棒底下出孝子，除了个别时候，他从不对女儿动粗。
那次女儿一个人在家，他打电话回去，女儿含糊不清地说在睡觉，他警惕心忽然冒了出来，他再三询问女儿到底在干嘛，女儿不耐烦说在睡觉就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忙音的老张脑补了一桩绑架的大戏，他差点没疯了，放下手头的所有事就赶回了家，他甚至做好了和歹徒决斗的打算。然而当他打开门后，发现女儿是真的在睡觉，脸睡得红扑扑的。
老张松了一口气，担心的那股劲过了之后，剩下的就是生气，他打了女儿。说是打，其实就是扯和拽，因为他狠不下心来。女儿一直在哭，在反抗，好像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反应也太过了吧。晚上爱人听了他的描述，做出如此评价。
老张不服气，万一真的被绑架了呢？
老张心烦意乱，又翻了个身，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隐隐地打在他的脸上。老张有点累，可他就是睡不着，一闭眼睛就是那只细细的手臂。于是老张瞪着眼睛到了天亮。
爱人起床了，老张说自己一晚上都没睡，现在要补觉。爱人在笑，她说女儿现在都快二十岁了，用不着那么担心。老张没说话，他在被子里支棱耳朵听房外的动静，女儿醒了，在烧水。
母女俩有说有笑地吃着早餐，老张在被子里不停地骂小没良心的。
快中午了，迷迷糊糊的老张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女儿扑到他身上撒娇，她说爸爸你怎么还不起来。老张没好气地说，昨晚没睡好，起不来。女儿立马放小了声音，对他耳语，那我等下再来。说着轻轻关上房门。
老张睁开了眼睛，过一会儿，起床了。女儿是下午的车，他还要把女儿送到火车站。
但其实女儿是自己做公交车走的，女儿背着一个大包，老张掂量了一下，不轻。
爸爸你不用送我了，外面天冷，我自己就行了，别担心我，我明天就回来了。
老张手里还拿着车钥匙，心里想，这个小没良心的，你也知道天冷，天这么冷还往外跑。
但他终究还是没说啥。
女儿走了，老张开始担心。公交车近些年经常出事啊，动车也不安全，大巴车更不靠谱，万一翻了怎么办。爱人说，你别咒咱们家孩子了，哪儿有那么多事故。
老张说对对对，咱们孩子一定是平平安安的。
老张又去查了天气预报，当地两下三度，要结冰呀，结冰了就会打滑啊，走山路多危险啊。爱人这回都不想理他了。
老张没敢给孩子打电话，他怕孩子万一在做什么很紧急的事，自己不就耽误她了吗，老张就给孩子发消息，女儿的回复有时候快有时候慢，快的时候，老张的心就会落下来几分，慢的时候，老张就会瞎想。
女儿是第二天傍晚才回来的，说了好多旅游的趣事，兴致挺高的。老张也跟着高兴，说回来就行了。
晚上，两口子又开始说悄悄话，爱人说，女孩子就是要多出去走走，长长见识。老张应道对对对。爱人又说，你看她出去一趟，人都活泼了不少，也没出什么事，让你不用那么担心了。老张继续应道对对对。
爱人翻了个身，咱们姑娘还说下回想自驾游，她说跟团太束缚了，我觉得也是。
老张没说话了，爱人以为他睡了。
黑暗中，老张瞪着眼睛，心里反反复复三个字，自驾游？
老张又失眠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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