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在学校发的《读物》里面读了一篇名为《火烧云》的文章,至今都印象深刻,文章的开头是这样的: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的看着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
之所以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小时候可供阅读的材料太少,一本书反复看,看着看着就记住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觉得这篇文章写得真好,跟我小时候在农村夏天傍晚看到的火烧云一模一样,简直太生动了。
直到几年前,无意中读到萧红的《呼兰河传》,才蓦然发现原来《火烧云》就节选自这部小说,《火烧云》的作者就是萧红,心里感到一阵惊喜!因为这本书又把我童年的记忆唤醒了。这种惊喜一直持续到我看完《呼兰河传》。直到几年过去,我的心里还一直保有发现这本书的惊喜与感动,唯一记得的就是这本书很有趣,写的童年故事非常独特。
就凭着这种持续的感动,我认定《呼兰河传》是一本好书,于是在最近又重读了一遍。这一次,我的记忆被重塑了,除了有趣,更多的,是无比深沉的悲哀。
茅盾先生在序言里评价《呼兰河传》:
“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景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读完之后再回忆序言中的评价,我觉得大概没有其他更为贴切的评语了,所以斗胆化用了茅盾先生的话作为文章的标题。
为什么几年前读《呼兰河传》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有趣呢?因为这篇小说确实很有意思,再看依然这么觉得。
《呼兰河传》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是萧红对童年在家乡呼兰河县城生活的点滴回忆。因为小说的视角是儿童的,所见所闻也是儿童的,语言也是儿童化的。在小说中,萧红的形象就是一个天真活泼且无知无畏、顽皮淘气又稚拙可爱的小女孩,她对任何事情都充满好奇,而且有着比一般儿童更敏锐的观察力和更强大探索精神。
在小说中,无论是情节描写还是形象刻画,都细致至极,可以说是不厌其烦。这一点从小说开篇就看出来了,作者从呼兰河县城写起,不管是大街还是小巷,都要细细地描绘一番,每个角落发生的故事都要讲一遍,就连一个大泥坑常年“坑人”故事都花了不少篇幅来讲。这样的细节在小说中随处可见,比如,作者有一段关于扎彩铺给死人扎的“房子”的描述:
“小车子装潢得特别漂亮,车轮子都是银色的。车前边的帘子是半卷半掩的,使人得以看到里边去。车里边是红堂堂的铺着大红的褥子。赶车的坐在车沿上,满脸是笑,得意洋洋,装饰得特别漂亮,扎着紫色的腰带,穿着蓝色花丝葛的大袍,黑缎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这鞋还没有走路就赶起车来了。他头上戴着黑帽头,红帽顶,把脸扬着,他蔑视着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个车夫,好像一位新郎。”
这还只是其中一段描述,后面还有好几段继续描绘这个“房子”的,从“房子”里的各色人等、各种陈设到做工装潢,面面俱到。足见作者观察之深,描写之细。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儿童的视角就是这般细腻,儿童的话语就是这般细长。
除了描写特别细致之外,另一个让我觉得有趣的是作者的语言,儿童视角下的童言稚语充满奇特的想象和天马行空的逻辑,拟人化的表述让人读起来感到十分亲切自然,有种独特的稚拙美。比如:
“大卯星升起来了,大卯星好像铜球似的亮咚咚的了。”
“是凡跟着太阳一起来的,现在都回去了。人睡了,猪、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飞了。就连房根底下的牵牛花,也一朵没有开的。含苞的含苞,卷缩的卷缩。含苞的准备着欢迎那早晨又要来的太阳,那卷缩的,因为它已经在昨天欢迎过了,它要落去了。”
这样充满童趣的语言在小说中也不胜枚举。童年,因为懵懂而美好,所以,除了在描写真正快乐的时光时语言是富有童趣的(比如跟祖父在菜园里玩、在房里念书、吃坠井而死的烧乳猪,或者自己在阁楼的杂物间里翻找陈年的宝贝),甚至是讲述悲剧故事时,语言也是让人忍俊不禁的,这样反而更加衬托出悲剧之悲了。
开头我就说过,看第二遍《呼兰河传》的时候,我的记忆被重塑了,除了感到有趣,还有无比深沉的悲哀。
这与萧红的家庭背景及小说的时代背景有关。萧红出生于一个地主之家,虽然有着无比疼爱她的祖父陪着玩闹、读书,但其他的家庭成员却对她冷漠相待,祖母会因为她的淘气拿针扎她,父亲也是无比冷淡的,母亲是恶言恶色的。到萧红出生之后,家境也日渐衰颓,多余的房间都拿来出租给贫困人家养猪、漏粉、开磨坊的,他们艰难而又坚韧的生活都看在萧红的眼里。这也造成了萧红敏感的内心,虽然懵懂,却又会察言观色,看尽人间冷暖。那个年代的东北小县城也是相当落后,封建迷信活动泛滥,小说中的悲剧也由此产生。
在萧红的笔下,12岁的“团圆媳妇”(童养媳)因为行为举止不像个“团圆媳妇”(吃得多、不害羞......)而遭到婆婆的虐待,原本好端端的健康孩子活生生被折腾得萎靡不振,后来又大搞迷信活动进行救治,最终导致惨死的结局。更可悲的是,在他们眼里,“人死还不如一只鸡”,帮忙埋葬“团圆媳妇”的人回来,半句不提人的事,而是讨论人家的酒菜如何。
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对童年的回忆是无比真实的,她不掩恶,不虚美,对那些穷苦人民逆来顺受的生活是无比同情的,对那些害人不浅的封建迷信是痛斥批判的,对那一群爱看热闹、爱搬弄是非、爱煽风点火、爱捕风捉影的市井小民是无可奈何的。
我始终认为,判断一部作品好坏的标准之一应该是能否引起读者的共鸣。我之所以如此喜欢《呼兰河传》,最关键的原因可能还是它引起了我的共鸣。小说中有多个地方让我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比如掀起破缸找潮虫、蚯蚓,摇晃积水的坛子看里面不知名的小虫游动,摘腐木上的木耳......这些活动简直跟我小时候的玩法一模一样。还有“古怪的有二伯”每天睡觉起来都把铺盖卷起来,以及三更半夜不睡觉破口大骂无良东家,又让我想起了过世多年的爷爷,他也喜欢每天都把铺盖卷起来,仿佛随时准备搬家,在他最后的岁月里,神志不清的时候也喜欢三更半夜神神叨叨大声说胡话呢......
《呼兰河传》,这一首悠长的叙事诗,这一幅悠远的风景画,这一串凄婉的歌谣,将在我心中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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