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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部电影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有汉娜·阿伦特这个人,海报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阿姨,夹着烟作思考状,我都已经忘了当时是什么原因让我打开了这部电影。
我看过的德国片大概一只手都可以数过来,《窃听风暴》、《浪潮》、《柏林召唤》、《我是谁:没有绝对安全的系统》、《最爽的一天》......真的都是精品。后来我想想这些电影为什么看起来感觉很好,大概是这些电影看的时候有种看优质小说的感觉,节奏感、平衡感都绝佳,而且影像画面非常恰当,这个怎么说呢?就是觉得不俗气,老实话天朝电影,哪怕是文艺片,比如《芳华》,冯裤子选的何小萍一角,绝对有点儿漂亮过头了,我对演员本人当然很尊重,但是这种长相的姑娘,在那个年代里,应该是很抢手的。听说原作的何小曼形象并不那么出众,又穷又土,这样子比较符合人性的逻辑。比如《窃听风暴》里面那个漂亮的女舞者,则被东德高官耍手段占据了,对不起,生长于这个国家,对这种情况不算陌生。
第一次看的时候对故事没太看懂,大量的德语对白和人名,还有关于汉娜·阿伦特的朋友圈子,以及突然的脸盲让我对这电影理解困难。这种电影不像一般的商业电影有冲突有爆发有悬念等等,着重在于一段历史故事,不懂这段历史的相关背景确实难懂。看完一遍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围绕这位老阿姨身边的各种人之间的辩论、老阿姨喜欢抽烟、片子高潮片段是老阿姨最后一次在礼堂给学生讲课。但我第一次知道了“恶的平庸”(The Banality of Evil)这个概念。
后来再看,其实故事很简单,就是汉娜·阿伦特撰写《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关于艾希曼审判的报告》初稿的过程。1960年代以色列抓捕了艾希曼并押送耶路撒冷进行公审,汉娜·阿伦特对审判过程进行了旁听,进而萌发了“平庸之恶”则个概念,平庸之恶指的是在意识形态机器下无思想、无责任的犯罪。这个电影故事分为三段,汉娜·阿伦特去耶路撒冷旁听审判之前、之时和之后,去耶路撒冷之前的情节说明汉娜·阿伦特在美国的生活状况——一个事业成功丈夫恩爱的女学者,在耶路撒冷时她是一个如她学生时期一样的思考者、而回到美国在《纽约客》发表艾希曼审判新闻稿后,她遭遇了人生中的大冲击。直言不讳地说,我对平庸之恶的说法感兴趣是因为“极端之恶”已经很难给我关于社会问题的满意答案,比如造成巨大社会损失的十年浩劫,难道真的仅仅是领袖的一时失误而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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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阿伦特对其丈夫海因里希说:
只要夏天还留有一丝暖意,我们就总是会觉得厄运会很快过去。可是,等待......越来越多妇女开始坐不住了,她们不再梳理头发,也不愿意洗澡,只是随意坐在草褥上。
不过,有一天晚上后,因为下了一整天的雨,草褥都泡烂了,我身上的勇气突然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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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大概是汉娜·阿伦特想要去旁听审判的一些缘由。这片子带给我的不是喝可乐的时候那种冲击感,而是喝白开水的感觉——没什么感觉,没什么多余感觉,但觉得这种东西对于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汉娜·阿伦特临行耶路撒冷之前,好友们来她家做客,大家用德语激烈争辩,此时海因里希对汉娜·阿伦特耶路撒冷之行的担忧,多多了解这个非犹太裔的锡安主义者会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怪不得对哲学情有独钟的汉娜·阿伦特跟这个人生活了大半辈子。有意思的是,海因里希曾经是德国共产党成员,1930年代后退出。在这里我大概想起,马克思是德国人,汉娜·阿伦特的老师是存在主义的创始人马丁·海德格尔是德国人,还有无意间对我影响深远的瓦尔特·本雅明也是德国人,如此等等,德意志真是各种主义的策源地。
海德格尔对汉娜·阿伦特说:思考是一份让人孤独的事业。作为汉娜·阿伦特精神世界的启蒙导师,海德格尔对汉娜·阿伦特来说有重大意义,但这对师生有着一段不伦的师生恋,有可能有点儿类似于萧红和鲁迅,但汉娜·阿伦特的故事更出格。知识分子们也是人,人类的精神可以闪耀如星,也有着各种“肮脏”,师生恋是难以理解的,但或许这也是一种孤独吧。随着海德格尔忠于纳粹,汉娜·阿伦特也只能跟他分道扬镳。汉娜·阿伦特的孤独,在于她本人完整地经历了各种平庸之恶,战争年代纳粹分子对于犹太人的迫害、在《纽约客》上发表关于艾希曼审判的新闻报导后大量的人对其进行攻击,甚至超越时空,可能还有卫道士们对她那段师生恋的批判。
平庸之恶,是这部电影主要描述的部分,近乎两个小时的电影,几乎一半是讲述汉娜·阿伦特从耶路撒冷归来的遭遇,她的文章完成之际好闺蜜汉斯一再劝解,《纽约客》的编辑也做了提醒之后,文章还是在汉娜·阿伦特的坚持下进行进行了发表。根据记载,当时《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关于艾希曼审判的报告》在西方社会是掀起轩然大波的,当社会主流是批判纳粹的大环境下,从以色列的检察官,到昔日敬仰她的学院同事,甚至平日里温和礼貌的邻居,都在以极为攻击性的言论批评她,相当一部分人甚至没有阅读她的文章,就来迫不及待地参与到这群批判者的狂潮,汉娜·阿伦特身边除了少数朋友,似乎只有年轻的学生还在支持她了。对于新鲜事物,年轻学生总是有很好的接纳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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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发表后,友人玛丽·麦卡锡打台球的时候问汉娜·阿伦特关于海德格尔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汉娜·阿伦特说道:“这世上还有比单个人更加强大的事物。”我感觉这句话是汉娜·阿伦特所有思想的起点和终点,汉娜·阿伦特的思考起点在于整个体制的恶,我自己想想,两个人的小团体其实并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的局面,在这个基础上,三个人的群体,四个人的群体乃至千千万万人的群体,那是一个何等复杂的结构。在这个基础上,或许会形成类似黑箱处理的过程。如果单个人可以看成信息的容器和通道,那么多人组成的群体,也可以看成一个统一的大型的容器和通道,在这个情况下,单个人的是思考已经微不足道,或者说,单个人已经丧失了部分思考能力,这个时候,群体才能结合起来行动,在单个人丧失是非黑白判断力而作出的群体之恶,是我粗浅理解的平庸之恶。这种单体失去思考力的过程大概也是所谓的群体无意识行为,上一秒还在为一点点利益争斗得你死我活,下一秒又可以为一个新生儿争相奉献自己的生命。(按照英语原文的翻译,大概是恶的平庸更恰当一些。)
崇尚智慧和理智的犹太族群也会有所谓的“黑暗时刻”——面对纳粹的迫害而表现出的懦弱和服从,犹太人从被抓捕到被关进集中营,无不充斥的族群内部彼此的出卖。这种犹太人不愿面对的历史,不好意思,我国人完全有过之而不无不及。但汉娜·阿伦特落得个众叛亲离后,下场无非也是个被学校解雇,终究还有丈夫海因里希的支持,以及少数朋友,比如玛丽·麦卡锡的理解。令人比较心碎的时刻是病倒在床的库尔特在汉娜·阿伦特示好后仍背过身去,至死不原谅汉娜·阿伦特。天朝的戴高帽、批判会和游街等等在这里都不见踪影,更别提什么关牛棚和遗臭万年等等。看到影片后半段我的心情是沉重的,但是看到汉娜·阿伦特好歹守住了最后的尊严,又有了一丝的欣慰。但这种“平庸之恶”让自尊极高的汉娜·阿伦特也要畏惧三分,其威力可见一斑。
说一些让我比较开眼界的,第一是按照电影故事的事件,汉娜·阿伦特时年54岁,但可以看到这个年纪的她仍然不缺少我认为的只属于年轻人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五旬老阿姨到了耶路撒冷也像是个女学生。人确实不该太早丢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新鲜感。第二是汉娜·阿伦特写作非常较劲,旁听结束带回好几箱法庭记录回美国进行研究,资料堆积如山,在这种情况下写出了《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关于艾希曼审判的报告》。第三是汉娜·阿伦特明睿的洞察力,凭借庭审现场的旁听,她就觉得艾希曼只是一个平庸的、乏味的、没有自我意识的小人物而已。身为一个犹太人,汉娜·阿伦特对这个清洗欧洲犹太人的主要执行人如此看待,特别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在我目前的认知里,古希腊文明是现代文明的基石。可能我的见识太少,但还是觉得中国人的哲学观真的相对比较贫瘠。中华文明固然博大精深,思来想去觉得中国人的思考缺乏一种方法,海德格尔觉得汉娜·阿伦特是在跟他学习“思考”,“思考”本身并非天生能力,而是后天学习而得的技能。比如《孙子算经》里的鸡兔同笼问题,用四则运算来解决是比较费脑子的,这样也算一种博大或者精深吧,最近才明白用四则运算解决这个问题的思路其实已经极为接近二元一次方程组,可是就是差那么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让中国人无法窥见方程式的世界。也无怪乎现代自然科学的各种基础定理,都跟着一个洋人的名字,勾股定理,还是有人以为是一个叫做勾股的中国人发现的。我真的不想崇洋媚外,不管是媚外还是媚内,是要是谄媚,都是下作的,但我也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谄媚了,做真正的自己,真的需要一定的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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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社会悲剧的发生时,去责怪凶手本人,对解决情绪的意义大于解决问题本身,因为社会问题背后,通常有极为复杂的社会背景,关于如何惩戒罪犯,或许是一个社会的系统行为,而不是单独事件。看待社会问题,不能不去从整个社会的整体去看待问题。所以,大部分时候,对于某些“罪大恶极”之人恨之入骨,我认为那是不恰当的。如艾希曼犯下的罪过,已经不是单纯的个人的罪过,肉体上毁灭艾希曼,实际上对于艾希曼身后的“恶”,那种耸人听闻,邪恶至极的“平庸之恶”,所造成的影响极为有限。对于这种罪恶,要去消灭的是罪恶思想的源泉,而不是罪恶思想的拷贝体,纳粹不倒台,一个艾希曼倒下后,马上会有他的替代品出现。如上文,如果人是一种容器,“平庸之恶”通过纳粹这个渠道进入了艾希曼的头脑,让他觉得消灭犹太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兢兢业业地去“上班”,敬业又高效地完成自己的任务。艾希曼觉得犹太人不是人,在集中营里,甚至犹太人到最后也开始觉得自己不是人,明明都是一个脑袋四条腿的动物,却觉得彼此之间有天壤之别,“平庸之恶”往往是以这种失去“人格”的前提下而发生的。
对于这个电影来说,表现技术已经没什么好讲,没任何噱头,没有惊心动魄的爱情,只有一个五旬老阿姨对六旬的不羁老汉的依赖,他们甚至连孩子都要不到。没有战地长镜头,没有特效,没有呼天抢地,电影最感染人的部分是汉娜·阿伦特在礼堂最后一次讲课的慷概激昂。德国文化通常都带给我既克制又奔放的感觉。少年时代接触电子音乐,接触到德系Trance,让我之后的年岁里虽然长期浸润在摇滚乐的世界,但还是对那种干净,听着有点乏味却难以自拔的艺术风格念念不忘。德国柏林,居然可以以其独特的气质和包容性,居然在美国之外可以成为电子音乐的一个中心,不得不说德系文化有着一种独特的魅力,对于我来说是新奇的,一种意想不到的美学。题外之话,来了魔都发现德国商会在沪上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刚刚见识了德国商会的一次活动,策划之缜密、行动之高效真是叹为观止。德国的各种商业机构在德国商会中似乎成了一个整体的组织,这种组织形式,统一程度很高却又保持了很强的活力,这一点,在我看来,就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不得不说,德国人对我来说常常有些沉稳的惊喜。讲了一堆犹太人,怎么又成了德国人呢?因为这个电影是德国电影、纳粹德国是二战时期的德国,到了战争结束几十年后,这个国家还在拍这类带着理性思考和批判的电影,忽略这种国家的文化,是不智而且可惜的。
说到底,这是一部电影,要去了解汉娜·阿伦特的想法还是要阅读她的著作。在众多真正的思考者中间,我还是颇为战战兢兢,因为我的想法既不新颖也不深邃。尽管如此,写点观后感,好歹也是一种尝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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