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吃的人

不是很明白个人简历上为什么要有特长爱好一栏。填特长爱好的时刻我总要犹豫一会。我没有特长。农村孩子自小不知道少年宫为何物，自然也没有兴趣班一说。也谈不上有什么爱好。如果贪吃算爱好的话，那就勉强算有。可是把贪吃写上简历未免难看，即使粉饰写成美食似乎也不可取。最终我一般会写上阅读和旅行——烂大街的爱好，并不加分。

贪吃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幼时农村物资匮乏，加之又有兄姐，吃东西是要抢的。母亲的做派很矛盾。她有时候斥责我们吃太少，说人家孩子一顿要吃三碗白米饭，蹭蹭蹭长个头。有时候又教训我们吃太多，把粮食吃光，挨不到新米碾好。她一边跟我们讲，他们从前在生产队挣工分的时候吃饭靠抢，头碗饭故意少盛一些，这样的话吃快点才有机会盛第二碗。第二碗再将米饭堆成尖，这才细嚼慢咽。另一边她又骂我们姐弟几个都是属老鼠的，天天在家翻箱倒柜找吃食，逼得她不得不将柜子上锁。之后她又不得不找地方将钥匙藏好。

现在当然不用再偷偷找吃食，还可以尽着自己的喜好吃。去外地游玩，头一桩重要的事是找好吃的。北京的卤煮，威海的海肠拌饭，徽州的臭鳜鱼，绍兴的霉千张，温州的江蟹生，厦门的土笋冻，泉州的面线糊，潮州的鱼生，顺德的猪杂粥，珠海的生蚝鸡，凯里的酸汤鱼，银川的羊杂汤……天南地北，好吃的太多。旅游到潮汕顺德或泉州一带，便像是老鼠掉进米缸，幸福到爆炸。和阿宝刚认识那会，一块出游的时候他还会和我商量，这餐我们随便吃一点就好。现在他不会再劝我，他会劝慰别人，随便不了的，由他吧。

每一餐都吃得很认真。面线糊再好吃，只会在早餐时吃。同理，饺子粉面之类的主食是不会在午餐或晚餐时单独进食的。没吃过的食物是一定要尝试的。对食物的好奇可以战胜所有恐惧。当然，也有尝试失败的时候，譬如北京的豆汁儿和贵州的凉拌折耳根。以上两者屡试屡败，现已彻底放弃。若是自己买菜烧饭，逛菜市场要耗费许多时间。阿宝陪我买过一次菜后便不愿再陪我逛第二次。他说，买个菜而已，怎么还要先巡视一圈，你未免也搞得太有仪式感了吧！我向他解释，空逛一圈才会了解今天市场大概有什么靓货，有没有时新的菜，粗略估算好哪些菜该如何搭配。阿宝无语到翻白眼。等我将手机备忘录里自拟的菜单翻出给他看并告诉他我这是用心用爱烧菜时，他的白眼已然翻上天。

贪吃的人最好自己会烧菜（富贵人家不在此列）。自己可以烧得用心，吃得开心，不用受人掣肘。除我之外，家里还有一个好吃之人，阿宝他爸。因为饮食口味上的差异，我们开始一度需要争夺厨房的使用权，但最终也算达成和谐的默契。一方面是因为一起生活日久，口味渐渐趋同，另一方面若是真压不住口腹之欲，则提前告知对方，今天我去买菜。双方都懂，心知肚明。

岑爸是一个很好的饭搭子。他颇嗜酒，午晚两餐他一定喝。若是外出，他也必定提前给自己备好酒。他每餐喝酒不多，约莫一二两的样子。我们同台吃饭，各喝各酒。既不招呼不吆喝也不碰杯，主打一个随意。这比外头的商务酒局自在太多。作为一个不善交际又贪吃的人，我在商务酒局上的表现一直很糟糕，总是说得太少，吃得太多。岑爸有时会跟随老年团外出旅游。他不在，没人和我抢夺厨房，但也没人陪我喝酒，菜需少烧两个，菜色也要逊色很多。岑爸吃正餐时也要求有像样的饭菜，单吃主食或点心是不行的。有次在苏州山塘街，阿宝要带着老娘和孩子们吃当地小吃。岑爸坚决不妥协，撇下家人一个人去另一条街上吃酸菜鱼。

我虽贪吃，嘴巴却不刁。大饭店吃得，小馆子也吃得，甚至快餐和路边摊也一样吃得津津有味。嘴巴不但不刁，还笨，分辨不出食物之间的细微差别。注定只能成为一个饕餮之徒，而无法成为美食家。这一点上，岑爸比我厉害。他不但能分辨出野生鱼和养殖鱼口味上的区别，也能分辨出江鳗和河鳗口味上的区别。鲜活的江鳗和河鳗我倒会分辨。江鳗色浅，河鳗色深，但烧制以后的口味我无法分辨。以前住在江边的时候，岑爸不时会从渔民手上买江鲜，即使贵一些也愿意。有次买来一条大鱼，一副鱼杂加上姜蒜辣椒便烧了满满一盘，好吃得不得了。然而仅此一次，之后便再没吃到过。杭州很多饭店有红烧鱼籽鱼泡这道菜，味道没有胜过那盘鱼杂的。

贪吃的人要配套看好吃的书。有些书，看着就好吃。美食书单可以列出长长一串，其中应该有王寒的《无鲜勿落饭》，陈晓卿的《至味在人间》，赵珩的《老饕漫谈》，唐鲁孙的《唐鲁孙谈吃》，梁实秋的《雅舍谈吃》，陆文夫的《美食家》，汪曾祺的谈吃一类……《山家清供》和《随园食单》太古早了，看是一定要看的，但读着像工具书，看上去不那么好吃的样子。其实汪曾祺的谈吃文章，写的好归好，却并不勾引食欲，从文章里能看出那个年代食物匮乏的状态。

贪吃的人的遗憾是没有两副胃肠，一天只能吃三餐。现在更甚，只剩两餐。前些年工作时单位食堂离办公室甚远，因暑天酷热不愿奔走，一来二去的便养成不食午饭的习惯。后来想着反正少吃一餐，不如换做舍了晚餐，也算全了老祖宗“过午不食”的规矩。就这样，不食晚饭已有数年。仅剩的早午饭对我来说愈发神圣，必须在前一晚就大概策划好次日的食单。夜宵现在是不想了。三更半夜躺在床上，短视频刷的还多是美食吃播。阿宝斥我，你是不是有病，自个不吃晚饭看别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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