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底,我去到东北。在零下二十几度的户外,南方长大的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眼睫毛结霜,第一次从头到脚穿得严严实实,生怕不小心漏出缝隙让寒风钻了空子。
自然界里,身体的寒冷只需合适的衣物便可抵御;而文字世界里的冷,非提升体温可抵御。那透着寒气的字句如同一块块在心上飄移的冰,封住内心的热情,让冰冻肆意地向全身传递。
翻开《呼兰河传》,严寒扑面而来。无论你对这本书有多少期待,书的开头已经勾画出躲不开的伤痛氛围。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天寒地冻的呼兰河,地裂了,天会怎样?天像刀子,切开地、割裂手。勉强在冰地里行走的脚很快似踩上冰球,颤颤惊惊地摔在布满裂口的大地上。
即便寒天有了“热”,那热还是会化成冰。
“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像它的脚爪被火烧着一样。” 卖馒头的人走得“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挂越多;而且因为呼吸的关系,把破皮帽子的猫耳朵和帽前沿都挂了霜。”就连跑得热气腾腾的马儿,停下来,皮毛上的汗水也会立即变成霜。
再冷,水缸裂了,井冻住了,门也封了。 呼兰河,这又冻又裂的土地上,除了冷,还有痛。
那些纵横地面的裂纹似在萧红的心里,每个裂口涌出的红色还未泛起血花就嵌在冰里。冰血交错的心田里,有座萧红一生都无法越过的冰河。
萧红童年时居住在呼兰河。这里的生活冷清寂寞,人们每天“天黑了就睡觉,天亮里就起来工作”,而四季只是棉衣和单衣之间的交替。
小城生活里的趣事是跳大神、放河灯、看大戏,或者彼此聊着无人填补的泥坑子带来的麻烦、轻描淡写地说说邻里街坊的来去生死。然而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会被遗忘,如同没有发生过。“人死了就完了。”“命不值钱,死了就死了,一如大自然花花草草的凋零”,这是旧时呼兰河的生存状态。
呼兰河在萧红的记忆里有些快乐的片段,比如和爷爷一起度过的时光、后院里的童趣、旧物里的寻觅、美丽变幻的火烧云,可这些都没有赶走童年的落寞,她太不讨喜,太被人忽视。这些少有的快乐在小说结尾无影无踪,“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蜒,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缓缓道来的结局,分明透出荒在世间,凉在心间。
幼年的萧红只有祖父关爱,有家似于无家。她离开呼兰河后,漂泊是她人生赶不走的场景,但每一次漂泊都会帶上新的伤痕。尽管她是一位追求自由、为民族独立而奋斗的女性,一生用尽力气保持坚强、奋力挣扎,可不谙世事及内心无处可依的孤独感,使得她的人生和感情倍受挫折,末了还是伤痕累累。
萧红不应有双敏锐的眼睛。她的目光过早地捉住世间的冷漠和寂寥,并把它们刻在心上,成为抹不去的荒凉。即便她逃离寒冷的呼兰河,内心的冰凉也挥之不去。
《呼兰河传》不像小说,没有主要人物,没有贯穿文章的情节,全是萧红幼年时小城生活的经历,更像散文。但全书的情感统一:荒凉、冰冷、哀伤。
有人说“萧红没有在她的作品中沈溺于个人的情感和经历,更没有随意放纵和宣泄自我”。我想说萧红根本不用放纵、宣泄自我,她心上的裂口蹦出来的悲伤,全落在笔下,一笔一划皆是痛。
萧红描写的小人物,或愚昧、或冷漠、或悲惨,她以悲悯之心书写社会,又何尝不是在书写内心的孤寂和苦痛?她讲述时代的痛苦,也传递自己的痛苦,努力寻求着得以解脱的答案。
萧红从1930年出走北平后的十二年间辗转十几个城市,所到之处皆为过客,无处安置她想要的家,想要的爱。
历尽漂泊的萧红在1940年完成了悲情凄凉的小说《呼兰河传》,于1942年年初带着不甘与满心的冰凉芳华早逝。她的一生终究没走出寒冷的呼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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