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富 | 给父亲洗澡
在父亲看来，只有把身体全部浸泡在水里才叫洗澡，无论冷水还是热水。我想这样的经历父亲年轻时是有过的，因为父亲曾跟我说过他会浮水（游泳）。小时候我们老家每年的雨水还算充足，雨后会把一些大大小小的水塘灌满，从而形成水湾，男人们会在中午或晚上一丝不挂地浸泡其中，我们叫下湾。下湾对农民是一种少有的快乐，在水中没有了衣服的遮挡，也减弱了一些在行为上该与不该做的伦理，长辈和晚辈可以彼此嬉戏。我想，很多农村孩子的游泳就是在下湾的过程中学会的。1987年的夏天，当自以为会游泳的我和一帮男女同学在青岛第一海水浴场“洗海澡”时，才知道我会的还不能称之为游泳，只能算是“狗刨”。第一次见到女的游泳，我还想过我们老家的女性在没有澡堂子之前是如何洗澡的——恐怕只能是“脸盆浴”，也就是在家中用毛巾沾了洗脸盆里的水局部擦洗。据说，很多女性只有在出嫁前才会认真地全身擦洗一次。
澡堂子的出现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新鲜事。有澡堂子的地方叫化建。化建是一个单位名的简称——它的全称至今我也不知道，距我们村有四五里路，住的是操着各种口音的工人，他们都是所有农村人所羡慕的对象，也是当时我能想到的人生目标的终极。正是有了澡堂子，才让我见识了我那些平日里灰头土脸的婶子姐姐们竟然在洗澡前后如此不同，以至于在学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后的这么多年，我唯一记住的就是那句“刚出浴的美人”。印象深刻的是很多小男孩被母亲带着去女澡堂洗澡后所引发和传播开来的一些见闻，这些见闻经田间地头的演绎便成了一个个省去了时间和地点的色情故事。当然也有父亲带着不懂事的女儿去男澡堂洗澡的。这我亲眼所见，但不是我小时候在化建的澡堂，而是在我刚参加工作后。一个清晰的画面印刻在我头脑中：有人指责那位父亲，父亲就发怒，那小女孩最多两岁，只顾玩水，还被赤裸的父亲用湿毛巾抽打了一下但只咧了一下嘴却不哭。后来我就结识了这位父亲，也看着这个女孩一天天长大。在我知道了那个家庭和那个父亲的不幸后，深刻地理解了一句话：不经他人苦，莫说他人过。
在父亲住进我家时，我就想给父亲洗个热水澡却没敢。一位朋友告诉我，她给母亲洗热水澡时母亲晕倒了。因此，我只是跟父亲说要给他洗澡，父亲拒绝。我现在知道父亲拒绝的理由是以为我要带他去澡堂子，因为我们家没有浴缸，没法让父亲把整个身体都浸泡在水里。当我把“洗澡”换成“用热水给他冲冲身子”时，父亲虽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答应了。
这是我第二次给父亲冲洗身子，上次是十多年前到我家。和那次给我留下的印象一样，尽管父亲常年不洗澡，但古铜色的皮肤很是干净——至少比我的要干净许多，即使用力也搓不下什么。这让我想到人体的自洁功能和自洁功能的破坏，想到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讲卫生和一个人的健康水平尤其是长寿，并不呈正相关。当然，我想得更多的是给父亲洗澡也几乎完全出于我的意愿，是我觉得该通过洗澡这种方式去除一下我认为难闻的味道，而闻不到自己味道的父亲是不愿意洗澡的。这种不愿表现在洗澡的整个过程中父亲的身体都很僵硬，而当我的手触到父亲的肌肤时，能明显感受到父亲肌肉的震颤，那是身体对我的拒绝。
我可能又是用所谓的好心做了一件坏事！
洗完澡，把父亲扶到床上，我问感觉怎样，父亲说舒服并嘟囔了一句：“舒服一次少一次了。”
我说：“真是老糊涂了，应该是舒服一次多一次才对！您想想是不是？”
父亲怔怔地看着我，点了点头，脸上出现了少见的笑容。
高兴就好，管它是多一次还是少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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