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写过一篇《我和傻子的故事》,这个傻子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和青春的回忆,他总是能在我最落寞、最孤独、最伤心的时候出现,又在我一切恢复正常的时候消失,他总是像个游子一样隔三差五的出现在我面前,给我带来温暖和感动,他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嘉穆。
嘉穆永远都会笑,他只会笑,什么都不怕。
他爱撒谎,爱点头,爱流浪,喜欢穿我的衣服。
八年过去了,我依然等着他的出现,就像童年每一次他离开之后,我都会在村口小卖部外的长椅上等他,他总会回来的。
在期盼嘉穆回来的那些琐碎无聊又孤独的日子里,还有一个人带给过我温暖。他每天都会来找我,总是躲在我家附近的那根电线杆后面,双手合一,吹起尖细而响亮的口哨,我听到这个口哨声,就知道是他来了,趴到窗户外,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下嘴唇,猛力吸气,以同样的声音回应他。他便会露出半张脸,再吹几声,胀的满脸通红,而后示意我下来。
他叫唐陈龙,和我同岁。自打有记忆以来,他就出现在我身边了。总是穿着一件宽松的卫衣,耷拉的旧牛仔裤,还有磨平了底的板鞋,他是我儿时最重要的玩伴。孩子们都爱叫他“猫胡子”,因为一到冬天,他的口鼻之间就会出现一道长长的褐色物体,和猫嘴上的那一圈脏东西极为相似,大家都认为他是不讲卫生,才形成的这条“胡子”,只有我知道,那不是脏,只是冬天太过寒冷干燥,陈龙经常用舌头舔上嘴唇,慢慢一圈干裂的结痂而已。
我们俩见面后,总会不紧不慢的在村里瞎晃悠,这里掏掏,那里翻翻,爬竹林,钻草丛,从水泥浇筑的坟头斜坡上滑下来,到青塘湖的浅水区游泳扒泥鳅。我们还经常斗嘴,比谁吹的口哨响,所以经过的每个角落,都时常伴有我们的哨声,我会吹这种口哨,都是他教的,但没有他吹的响,吹的好听。渐渐的这成了我们彼此见面的暗号,他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他,都只需在远处吹几声,对方就会屁颠屁颠的跑出来了。
他从来没有当着我父母的面来找过我,永远都是躲在电线杆后面,吹着口哨呼唤我,我总想拉他进我家来玩,他都以我父母在家推脱,他怕我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就像我怕他父亲一样;也许又是因为父亲总让我远离他,说他不爱学习,总是最后一名,不是好孩子,会教坏我。
我们总会玩到疯癫忘记时间,母亲每次都会拿着路边随便揪来的细竹条,满村子的找我,喊我吃晚饭。陈龙看到母亲,就躲得远远的,不说话,也不挽留我,显得很拘谨。母亲气冲冲的吓唬我,我被她吓得哭鼻子,每次都以为她要抽我,只能委屈巴巴的低着头回家,后面是陈龙送别的哨声,凄凉、哀美。我不知道我走了以后他还会在外逗留多久,是否独自做着那些无聊的游戏,总之,他的母亲从来没有拿着路边揪来的竹条找他回家,一次都没有。我知道他不想那么快回去,并渴望他的母亲会拿竹条来抽他。
陈龙是一个不太愿意与人接触的人,大概都是因为他脸上的那一圈“猫胡子”,大家都嫌他脏吧,又或许与他的家庭有关。
陈龙的家离我家不太远,也就五分钟的路程。每次去找他,都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旧巷子,巷子两边是破败的泥土墙,墙外杂草纵横,接着就到了一个类似四合院的屋子,穿过半掩的大门,他的家就在四合院最外边的一角。门口的墙角是一口两米见方的大棺材,下面垫着六块圆木,上面盖着白色帆布,随着微风轻轻摆动。这口棺材多年前就放在那里了,也不知道干什么的,十分瘆人。我从来不敢问,也不敢多看一眼,生怕那棺材板会突然飞起来,里面坐起一个枯瘦如柴的干尸,像梦里一样伸出双手追赶我。我只能挡住半边脸,疾步跑进他的家里。
他家总是飘荡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大概是因为后屋猪圈里漫过来的,当时让我的鼻子没怎么好受,不过现在我却很怀念那种气味。屋子是常年失修的泥土房,前厅没有灯,乌漆墨黑的,地面也没有浇筑,全是压平的实土,一到冬天就会渗出水来,下雨的时候还会攒出泥巴。门边是灶头,灶头上方的墙壁早被油烟熏黑了,边上的纸窗也黑尽了,再过去是一张桌子,几个凳子,再无他物。整个屋子潮湿、阴暗,没有半点生气。他的母亲并不漂亮,从来不说话,见到我也面无表情,偶尔会露出僵硬的笑容,他的父亲和他母亲判若两人,五大三粗,总是带着一股酒味,醉醺醺的扯着豪言壮语,终归他像母亲多一点。这样的家庭,对于平常孩子来说,就如同怪人,没人愿意和怪人多接触。
不过我愿意和陈龙玩,他的经历和嘉穆多么像啊,被孤立,被嫌弃,被讨厌。也与我的遭遇如出一辙。曾经有段时间,我是孩子们的小霸王,“为非作歹”,搞的村子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小孩子们都怕我,只要我看着不爽,就会拿起小霸王的气势吓倒他们,那时的孩子都喜欢拉帮结派,喜欢称大哥小弟,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老大。但因为之后我犯了错,为了买小赛车偷家里的钱,三番五次,被父亲发现后,他脱了我的衣服用细竹子抽我,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我的罪行。那些孩子们开始疏远我,再也不把我这个小霸王放在眼里,尽管后来我变得很懂事,也没有办法挽回我的“威严”了。我明白孤独的滋味。幸好嘉穆出现了,带给我温暖。
我那个时候就想,陈龙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我也能给他温暖。
小学三年级开始,我便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学。陈龙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每天天不亮就在家门口等我,当然,为了回馈他,放学的时候,我也会等到他把错题抄写完一百遍。我们每天早出晚归,相知相伴,自行车的足记早已踏遍了田野、小溪、臭水沟、拖拉机的引擎盖……
到了周末,我们便相约去田野里扔泥巴,金灿灿的麦子收割完之后,那些茎秆慢慢干枯,大人们会把它们绑成一个个小草包,立在田地上,正好成了我们的防御堡垒,泥土柔滑细腻,一捏就成一个球,打到人也不痛,我们就在枪林弹雨中你追我打,拼个“你死我活”。那些孩子们成群的在田地里奔跑、追赶,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末了,我们会在田地里刨出满满一瓶子的蚯蚓,用土压实,接着拿上水桶和自己用竹子做的鱼竿去青塘湖钓鱼。我们坐在那些孩子们的对面,他们用的是正宗的钓鱼竿,喂得是鱼饵,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我们的水桶越来越满。一个个脸蛋胀的红光满面,最后气急败坏的回家,走之前也不忘数落我们。我和陈龙早已麻木,索性跳进湖里畅游一番。
还有抓天牛、知了,捕蛇,撬野兔野猪,这些都是我和陈龙的娱乐项目。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一起毕业,一起升上初中,他在四班,我在三班。我的成绩越来越差,成了三班的倒数第一名,我那时还窃喜,想着我和陈龙真是好兄弟,成绩都一样差。
到了初三的某一天,陈龙突然跟我有了一次深入的交谈,大意是说他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的,感谢我这么多年的陪伴,他不会再影响我了。
而后,一切都变了,他不再等我上学,不再与我说话,我们的娱乐活动烟消云散,我和他之前突然隔了一条无形的沟壑,再也跨不过去。
为了奋战中考,我没日没夜的学习,终日将自己锁在题海中,也许是为了宣泄心中的那一股愤怒,但我荒废了太多学业,心有余而力不足,连二本都上不了,只能进入了职高。
往后的日子里,我离家乡越来越远,和陈龙再也没有联系。
家乡的变化日新月异,田地越来越小,竹林越来越少,泥土房都成了崭新的别墅房,马路翻修了五六次,青塘湖不见了,那些讨人厌的小孩子也长大了,我才意识到,除了父母,我在这里已无可以交谈的人。
我偶有见到陈龙一两次,却只敢远处观察,人高马大,剃个寸头,“猫胡子”不见了,很清秀。和当初讨厌他的那些人相谈甚欢。
我总会做一个梦,梦到他当初离开我的时候,眼角闪着泪光。
只是,家乡回不去了,陈龙回不去了,我也回不去了。
我依然会坐在那条长椅上,等着一个傻子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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