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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依旧

笑容依旧

作者: 小黄鹂 | 来源:发表于2023-05-13 22:33 被阅读0次

    母亲是微笑着离开的,在她生命最后一刻。

    当医生打开抢救室的大门,我从医生凝重的脸上明白了一切。医生准备去拔掉母亲氧气管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还漾着微笑,还有血色的容颜是那样生动,仿佛安宁地睡着一般。“不要,不要,不——要——”我心里卷起狂风暴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疯狂地扑过去想阻止医生,但我阻止不了残酷的事实。一秒、两秒、三秒,就像太阳隐入西山地平线那一刻,我眼睁睁看着母亲最后一丝微笑,像最后一抹绚丽的晚霞,悄然地 ,彻底地消失了。一切都像远在天边,一切却又近在眼前。

    我的世界轰然崩塌,漆黑的四周,全是震耳欲聋的玻璃分崩离析碎裂的声音:“妈妈——,您不要走——妈妈,我爱您!我爱您!——”可母亲再已听不见了。

    那日,七月流火的晴朗天空,突然间电闪雷鸣,随后狂风大作,暴雨如注。苍天垂泪,为我的母亲——一个饱经苦难的平凡老人送行。

    母亲的遗产,十多万元的存款,她一生节俭积累起来的财富,没有带走一分半厘。

    母亲的遗产,一本日积月累的毛笔字帖,陪伴了她一生多年的孤独,没有带走一笔一砚。

    今日,五月雨后的阳光,明净得像开天辟地后第一次钻出云层,洒满大地,柔软多情。五年了,母亲的肉身的体温啊,从来没有离开过,就像这阳光一样始终包围着我;母亲的微笑,也从来没有消失过,就像温润的月光一样照耀着我。

    日月之下,记忆深处开出朵朵鲜花,都是母亲暖暖的容颜。

    第一次看露天电影,是母亲带我去的。那是个夏天的黄昏,她早早地从田地里回家,满含喜悦的笑意。她给我换了一条蓝底白花的布裙,那是我童年第一条裙子,母亲换了一套浅绿色斜襟布衫衣裤——那是外婆给我母亲出嫁的时候做的陪嫁。劳作后的母亲,换上衣服后立刻显得干干净净的样子。夕阳要落山了,一弯月儿已静挂蓝空。天底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秧已经开始拔节抽穗,四周蛙鸣此起彼伏。

    母亲牵着我的手,穿过村野蜿蜒的田埂路,路上遇到附近村民,母亲远远地就笑着跟他们打招呼。然后一路有说有笑,汇聚着向五里之外的邻村学校操场——放露天电影的地方涌去。看的电影什么名字记不清了,但我却至今记得,那天电影散场回家已是深夜,母亲安排我睡下,她还在煤油灯下切猪草,煮猪食喂猪。那天母亲精神特好,很高兴,年轻的脸上始终有温柔的笑意,还哼起小曲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你织布来我耕田…”哦,对了,说起那小曲,就想起那部电影大概是叫《天仙配》。我不懂那电影中咿咿呀呀拖着长腔豫剧的意思,但我看到母亲沉迷剧情中时脸上的幸福感。

    母亲一生痴爱看戏,尤其是川戏,那是她一生的爱好和精神寄托。她心里最有盼头的,也莫过于过年了。

    那时我的二表姐刚在川剧团工作,事先就给母亲安排了看川剧的门票,还是最佳的位置。不过,母亲能享受这样的特殊待遇,一年只有一次,那就是每年春节,母亲必回娘家——我舅舅在城里的家。其余日子,母亲都是在乡下劳作。从早到晚忙碌着田间地头的庄稼、粮食、蔬菜;忙碌着解决养儿育女的各种艰难苦楚和忧愁,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日子里的琐琐碎碎。

    母亲第一次带我去舅舅家,记得我们是坐船去的。母亲在船上就对我说,舅舅写得一手好字,看能不能请舅舅教教我。舅舅家住的是市中心一个小独院。我们刚到院门,母亲就以我的称呼远远地呼唤着:“舅舅舅妈,我们来了!”只见做教师的舅妈从里间穿过院子门廊笑呵呵地迎出来,摸着我的头:“我家宝贝吖吖长漂亮了哩!”看着母亲和舅妈那亲密的欢笑的样子,我被这种亲情融化了,感觉我的舅妈称我“宝贝”,还用“漂亮”这样洋气的字眼表扬我,感觉舅妈很亲。母亲还从来没有这样夸过我哩。

    舅舅不怒自威的样子,我有些怕他,不愿接近他。舅舅带我和母亲进他书房的时候,我眼前一亮,一个广阔的世界在我面前展现:十平米左右的房间,三面书柜,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各种颜色图案的书籍,另一面是大书台。一盏阔气的吊灯照着书台上一摞宽大洁白的宣纸,大大的陶瓷笔筒里,插满了各式各样的毛笔,舅舅说这些笔称为“毫”,写毛笔字叫“挥毫”。舅舅还喜欢兰花,阳台上不仅种了许多兰花,他还画了不少兰花的水墨丹青画,书房里挂着舅舅写的唐诗宋词,草书、隶书、行书、楷书都有。观赏着舅舅的书房,我看见母亲一直带着羡慕而崇拜的眼神望着舅舅,那喜悦之情,就像这就她的家,她已经拥有了这间宝藏,而不用再回到乡村在大地上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创食一样。

    第三天,母亲带我回到了乡村,带着舅妈给我一包衣服裙子裤子,每一样都几乎崭新的。舅妈说表姐个子窜得太快,这些衣服都穿不得了。母亲高兴得不得了,在回家的船上一路又说又笑,还时不时拿出衣服在我身上比一比,反复欣赏。

    母亲想让舅舅教我学书法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只有每年过年时才能去舅舅家一次,舅舅很忙,难得见到他,更何况两家相距甚远。

    记忆中母亲流过最悲伤的泪水,是哥哥因为开车出了车祸,连人带车翻没悬崖下的河中。那时母亲已经六十五岁,哥哥却留下一个五岁的儿子,独自走了。

    母亲是哥哥出事一周以后才确知噩耗的。那天,我们姊妹在外奔波多日才回家。当母亲打开堂屋大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暮光跟着从门缝里褶褶皱皱地挤进屋内,我似乎看到了那是哥哥的身影。二月春风寒,屋里比冬天还冷寂。母亲穿着臃肿的棉衣,拖着布拖鞋,脸色灰暗,神情绝望。

    哥哥好多天没有回家了,母亲已经预感到一种不幸正在我们家降落。当我和姐姐小心翼翼地告诉母亲已经找到哥哥的时候,母亲没有恸哭,她瘫软在餐桌边,无力地扶着长凳,失神好久都没有动。我过去抱着母亲,好一阵,她混浊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好一阵,母亲才哽哽咽咽地呜咽着:“可能是,缘分到……这了,老天,老天要收他。他,他可能本就…本就不是我的儿……他当兵那几年,我挂念得不得了。他,第一次回来探亲,他都没有喊我一声妈……”

    那一刻,母亲的脸上,满是泪水,如纵横交错的溪流哗哗地淌下来。

    此后,我常回家看母亲,见她要么是专心地写毛笔字,要么就是轻闭双眼,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念着佛语,再没见过她流泪。

    “没有经过长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母亲经过了长夜的痛哭,但她没有跟我们谈她的苦难,却始终以微笑来面对一切,用微笑来告诉我们什么是人生。

    我在外地工作了,每一次回家,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找妈,第一声就是叫妈。母亲每一次见到我,总是满面春风,咧着嘴笑,上上下下打量我,说我瘦了,脸上没有青春疙瘩了,好看了。我发现母亲已经掉了一颗门牙,第二个月,我发现她又掉了一颗门牙。我说带她去医院安牙齿吧。母亲知道我时间紧不能耽搁,就推口说社区有医院也方便,她会找个时间去的,不要担心。多年后,母亲八十岁了,她见到儿女照样开心地笑,但她的嘴却明显瘪了,说话间偶尔会流口水,她笑容看起来有一种返老还童的天真。

    母亲信佛,有烧香吃素的俗习,也从不吃牛奶牛肉。她说牛儿呀,那么辛苦地耕作,为我们累死累活地服务,哪能忍得起心吃呀。母亲守着病床上的父亲的时候,儿女们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有空就练习写毛笔字。

    母亲面对一切苦难或者幸福都是微笑着。多年后,舅舅舅妈去世了,母亲的妹妹—我的姨妈也去世了,我的父亲去世了,母亲的身体也越来越瘦小了,瘦小得像一个孤独的逗点,时光一扫就会随时轻易把她抹去似的。

    最后一次与母亲相见,也是我与她最后一次相聚是2018年的春节。我牵着她枯瘦的手,到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那天母亲心情很好,依然是笑眯眯的。她见到大院里每一个邻居,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都热情地笑着跟人打招呼,拉几句家常话。认识母亲的都很敬重地握着她的手,问寒问暖,不认识的人似乎有些诧异,怀疑这老人是不是糊涂了认错人了。没想到,仅仅半年时间,母亲就突然与她世间上的一切,微笑着做了一个圆满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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