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他想活下来,哪怕苟且,哪怕残喘。
这是他的最后一天了,大家都叫他野娃子,只因为他生下来就不知道爹娘在哪里,是村头捡垃圾的破老头从外面捡回来的,老头没有儿女也没有收入,自己常常有一顿没一顿的,但是他想,如果把他领了回去他福气大能长大,那日后也能有个养老的。
就在几天前,野娃子还生龙活虎的在大家面前。
那天,隔壁家二嫂子的女儿青秀儿出嫁叫他去帮忙打个下手。
1,
要是估摸着不出错,今年野娃子也十七了。十七啊,正是充满干劲儿的年纪,如今一条条伤疤在他干瘪的身体上划出沟壑,一道道的,格外显眼。他一走过,像是一枝被抽干了的柳条,佝偻着。
“过来把这个担过去咯,你这小伙子怎么做事那么慢哦,从细(小)就靠我们大家的百家饭喂养长大,你不卖点力我们活该养你的是不咯。快去快去。”一位矮个子精瘦的中年人拿着一根扁担站在拐角处喊着,等到野娃子走过去,顺手一巴掌就劈在后脑勺,野娃子吃痛一声闷哼歪了一下嘴。
两条瘦到略显畸形的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真的很担心他那两条细腿还能不能支撑住身体平稳的走动。他费力的把扁担放在那关节突出的肩膀上,刚放上去骨头就开始咯吱咯吱的响,好像下一秒就要散了。
那是两大筐白米,是二嫂子给青秀儿的嫁妆之一,他就那么费力的担着。
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苍白的脸上汗珠滚落下来,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痛,却又说不出具体痛的是哪儿,或许是麻木了吧,麻木的疼痛感让他整个人没了精神,丧气的很。
“你又要搞莫过,你不知道赶不上时间是不吉利的吗?你个细伢子不通实务(不懂规矩),咋就这么的懒。”
一个身着藏青色软料子的男人愤怒的踢了他一脚,他是二嫂子的男人,是个出了名的赌鬼,他急于把女儿嫁过去用全部的彩礼钱还债和翻本儿。即使这桩婚事新娘是相当不乐意的,可当对方丰富的礼金摆上台面儿的时候,这个男人再也顾不得什么骨肉亲情了,家里的事,无论大小,有男人在,哪轮到她一个丫头片子做主。
至于二嫂子,觉着那家人出手阔绰想着以后也能捞着不少油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野娃子被这一脚踹的叫一个结实,半天没喘过气来,目光在看到男人气势汹汹的脸后,还没顾得上心疼自己,反倒是可惜起这么一位好姑娘。
他记得青秀儿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姐姐,她不会为了看自己的笑话把粮食扔在地上让自己去捡着吃。她还会对自己笑,野娃子野生野长,也分得清哪个是嘲笑,哪个是心里的笑。
“你个小细牙子……”又是一脚高高抬起,但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放了下来。“莫不是想偷偷藏点米?我跟你港(说),这些都是老子……老子的,你最好给我放乖点,等哈(下)吃完酒席,给你留点开开荤,别在这里装死,快点去。”
断定自己聪明眼尖识破了野娃子的“诡计”,男人满意的打着酒嗝,掂量着自己怀中的票子,乐呵呵地赌博去了。
野娃子朝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秀儿姐还在闺房中,出嫁时是要父亲牵着手出门的。
野娃子颤颤巍巍的爬起来,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浑身一点儿劲儿都没的。他倒抽了一口气,感觉冷汗从后脊梁簌簌地流下来,嘴唇很干,他用舌头舔舔,没甚用处。
好在总算是把那米给送过去了。
2,
“野娃子你莫进来,今天是大喜事,你进来不得,莫污了喜气。”
一个穿着玫红色小夹袄的妇人一边洗着菜一边大声呵斥着。野娃子不好意思的饶了饶脑袋,看着自己露出半个脚掌的解放鞋,脚趾头黑乎乎的,还好没踏进去。
他找了个人少的角落想歇会,自己身上越来越不爽快了,原先身体还是发冷的,现在倒是像火一样在烧,他想着自己许是受了寒。那可不能在这里待着,生病时不吉利的,要冲坏喜气的。
哪怕是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也强撑着,一步一挪腾地躲到那间破烂的柴房去躺着。
主屋的院子里,鞭炮响起来了,锣鼓喧天,一片喜气洋洋。
“姑娘家家的一脸死人样,你这样过去莫不是想跟他们港我们亏待了你?你也莫要有什么不乐意的,那家人家好歹也有点家底,人家肯明媒正娶是你的福气,还有莫过不乐意地滴?”
“阿娘这样说,想必也是拿了不少好处了吧,反正我是一女儿家,左右都是被卖出去的命,你莫港的这么为我着想。但是阿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儿子娶我只是因为经常在外面跟别个女的不清不白,他爹怕别过说三道四,现在想着把我抬进屋莫叫别个嚼舌根子。”
“你……”二嫂子气的整个人都在抖,猛地扇了红衣少女一巴掌。
对,是秀儿姐。
“我跟你港你莫这般不识好歹,就算是这个事难道还亏待你啦?你还是莫要有什么想法了,你爹他哦自(这么)爱去赌,家里都快被他给败光了,你嫁过去才有条出路你懂莫过(什么),你以为你爹还会管我们不成?怕是现在又泡起那牌管子里出不来。男人嘛,有几个不爱吃点荤腥的,你只要过去生下个大胖小子,站稳了脚跟,等到时间久了,年纪大了,你才是那院子里的主。”
听言,秀儿脸上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二嫂子自然是不懂得,就那么一闪而过的灵气,霎时从她的脸上眼里消失了,再无其他,只剩下空洞洞。
二嫂子看她的样子,估摸着是不是话说的太重了,毕竟今天出嫁,若叫人看到这幅样子的新娘子,免不得又被人在身后戳脊梁骨。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委声道:
“你也是个可怜的娃子,想开些,我们做女子的本就没有男人那本事,我们就是一妇人,以后过日子还得看男人,我们女人是万万不能违了丈夫的意思,你嫁过去以后就伺候好他们家,抓住男人的心,才会有好日子过。”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
“收起你以前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什么自尊,自由,就算以后会有,那也是别人的事了,我们的任务就是伺候着他们。你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我还是心疼你的,你嫁过去后,娘帮你去寻一副生带把小子的药,日后给他们家生个带把的大胖小子他们也不会太亏待你的,母凭子贵。你那丈夫在外面怎样,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女娃子蠢一点是福气。”
她抬起手,理了理秀儿那本就没有一丝杂乱的发丝,怜爱的看着她。
可是很久,她都没有回半个字。二嫂子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想着到了这种时刻她也该认命了,翻不出什么天来,就出房门了招待客人去了。
见她出去了,秀儿还是也没动,只是紧紧的捏了捏手,那袖子口里微微泛白。
3,
唢呐声分毫未差的响起,一片其乐融融,迎亲的队伍吵吵嚷嚷,气氛是热热闹闹,场面虽不大,但该有的还是有了。
二嫂子早就在外面等候着了,听到迎亲队伍的声音近了,还没忘记偷偷从荷包里拿出一面小铜镜看看,生怕脸上有什么不得体的。
“哎呀哎呀,各位辛苦啦,先进来洗把脸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子,新娘子啊早就拾掇好了。”
她说的格外响亮。
“诶,我说这个小哥,咋地没见着我家姑爷?我家女儿嫁过去,这姑爷不过来接人么?”妇人神色稍有不愠,毕竟自家的面子事大,周围的人都看着,不能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
“姑爷可不是一般的人,今儿个姑爷是来不了了,怎么,您是觉得闺女非得姑爷亲自过来接?”
那领头人长得五大三粗的,他用的词虽说还恭敬,那不屑一顾的表情却实在让人生不出好意。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嫂子急忙摆摆手:“只是毕竟这是娶亲,我估摸着姑爷还是亲自来不是显得重视么?你看是这个理吧。”
“哼,姑爷是没有了,花轿是有一顶,今天上还是不上都看着你们来。”
“上,上,我们肯定上啊,我们家姑爷年轻有为的,今儿个忙点也无妨,左右我家闺女是要嫁过去的,来来来,我把我们家闺女给你们扶出来啊。”
二嫂子逃也似的跑向厢房,周围的都在低语偷笑,那几个抬轿人扯几把椅子坐下,抽着纸包的水烟,享受着,门口,那个经常碰壁的乞丐今儿个也能乐呵呵的捡了板块馒头吃。
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
“那群狗仗人势的东西,什么德行,我呸。”镜子前,秀儿闻言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真是晦气,你一脸死人样,收拾好了不,出门了。磨磨蹭蹭。”她一把拉起秀儿,异常顺利没有挣扎,二嫂子还愣了一下,便推她出去了。
天气还是很冷的,柴房里灰层呛得野娃子更难受了。他用劲把柴火往旁边堆了堆,弄出一小块空地把自己蜷在里面。
那里有个耗子洞,但他没有力气去堵住进来的风。野娃子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处大院子,那里面很富丽堂皇,那桌子板凳都是上好的木,自己正坐在这把木椅上,手里揣着个暖炉。
桌上摆着一叠叠精致的点心,旁边还有个仆人,一个容貌清秀的小姑娘,像谁呢?哦,对了,就像青秀儿。可是秀儿姐今天结婚了,她是不是在哭啊,那天晚上她还拉着他偷偷地哭了,他记得秀儿还给了自己一块肉馅的大饼,放在哪呢?可不舍得吃啊。
野娃子突然又清醒过来,翻了翻自己的身体,没找到,手又垂下去,他笑了一声,他笑自己是不是真的病了。
“这个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路了。”
这是秀儿姐教他的,她说这是一个叫鲁迅的人写的,她说不久后总会有人能站出来控诉这个世间的不公,以后的我们会过上好日子。
他记得她答应嫁人以后,那通红浮肿的眼睛就已经没有那种发亮的神情,“野娃子啊,我就要嫁人了,我怕是等不到过上好日子了。”
当时野娃子不太明白这么好看的姐姐为什么会那么的悲伤,他不懂,也不能懂。他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能不能过上好日子,更不知道是不是能等到那一日。但是,他却深刻的明白,他想她过上好日子。
他慢慢的摸到了身上的那半块饼,轻轻的打开,哦,饼坏了。野娃子直愣愣的盯着饼,想:我是不是也坏了。
4,
喜堂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夫妻对拜。”
夫妻对拜的时候,新娘突然不动了。
“她想干什么。”“新娘在干什么?”
“娃子你干什么,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
新娘没说话,却是一把扯下那红盖头,她仰起头,表情是那么悲壮:
“既然这个世界没有人权可言,那么我便离开这个世界去寻找我自己的自由。”
众人一阵惊恐,喜婆连忙上前。
“新娘子不能这样啊,新娘子怎么能自己掀开开头呢?不吉利,新娘子这样是不守妇道的,快盖上。”
那新郎也是一脸不爽快。
新娘看了看周围人,有鄙视有惊讶还有不屑,有嘲讽,有嫌弃,可是单单没有同情和怜悯,她突然觉得是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陈上进我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打算要嫁过你,不过如今也是没办法,可是我说服不了我自己。”
“你想干什么,你信不信我打死你。”新郎怒吼道。
“不想干什么,只是我爹收了你们的彩礼我就是必须嫁过来的。”
“你知道就好,最好给我老老实实的。”
“可是,我现在已经过来了,那么就不能听你的了,你们的钱我也算还了。”说着,秀儿从袖口滑出一把剪刀,狠狠的朝自己胸口扎了下去。
顿时堂内一片喧哗。有人不见得血,有人怕弄脏衣,有人受惊过度不自主的叫喊,还有人死死护住新郎和他父母……火红的喜服上打湿了一大片,红的更加深沉。
另一边,野娃子把头埋在那块饼上贪婪的吸了口气,他将饼死死的护在怀里。
外面的人乱成一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今天的秀儿姐肯定很好看,好热闹啊,可是我不能去看了。
大堂里,人们乱做一团,大堂外,亦是没人知道这间小房子里,有个人的身体渐渐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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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号:乐话乐说,陪你经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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