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一旦生活好了,就开始折腾自己。
徐树倒不在那一列,他的的确确是在折腾自己,但未必是因为生活变好了,相反,他似乎过得比前些年更糟糕了,虽然房子车子都买了,连重疾险这种高级货也买了,可他觉着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安放的位置都不是很对,哪里不对呢?他也说不出,这样的感觉大概是他和莫阳分手开始的。
这是徐树和莫阳分手后第六个冬天。和2008年很相似,今年也是冷得出奇。十年前,他们跑到老山看雪,因为天黑迷路,差点就回不来了。
当时,两个人在雪地里抱了十几个小时,脑袋出现了幻觉,舌头僵硬说不出话,眼睛睁不开,呼吸很困难,双腿没有知觉,最终消防队员把他们僵硬的四只手分开,分别抬上救护车,经过抢救,竟然活了过来。
他们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虽然不像抗战救国那么光荣,至少谁都没有抛弃谁。自那以后,他更加爱莫阳了,山盟海誓说了不下几十遍。然而,他们还是分手了,这原因,他竟想不明白也说不清楚。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理由越多,越站不住脚,所以宁可不说。不说,还能留个好念想,说出来,却也是连自己都不会信的。谁又说的清楚被猎枪打死的野兔,到底是因为哪一颗钢珠致命呢,毕竟那是几十上百颗散布在身体里,任何一颗都是帮凶吧?
徐树觉着屋里有些干热,于是关了电暖器,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阳光斜洒在阳台的两株肉植上,把小小的圆圆的一圈叶片映成半透明状。那是莫阳在六年前从花鸟市场买来的,当时,每一株只有一粒花生米大小,现在竟成活,并且还长开了。
二
入冬两个月以来,他整天躲在书房写小说,目的有三个,一来收拾感情,二来打发时间,第三就是重点了:出版贴补家用。书名还没想好,他觉得书名跟人名一样,是个很重要的东西,甚至比他名字还重要,所以万万不能随便,不过经常会有些字词在他脑海里转啊转,赶都赶不走,似乎在提醒他,让他用上它们。
“ 嗯,等完稿了再说吧。”,最近他常常自言自语,但是自己全然感觉不到,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个毛病。
他喜欢把那些从脑袋里蹦出来的字词写下来,贴在床头,蹦出一个贴一个,有时候写重复了也没发现,床头明显是不够用了,床尾是平的,没处贴,墙壁,墙壁就算了吧,冷冰冰的。这床是几年前他和莫阳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床板松动得有些严重,睡上去吱吱作响,贴在上面的词条好些掉到床底,黏胶的那一面粘了好多头发和灰尘,他也无暇顾及。
今天正好写到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在热恋半年后第一次分开,于是十分地伤感,心里的压抑一阵比一阵强烈,他的情绪像炉火上烧开的水,一遍遍翻滚沸腾着。
他点上一支烟,贪婪地吸着,许久才从鼻腔缓缓呼出,悠悠看着对面楼的阳台,似乎有人在跟他对视,他满脸胡茬,目光呆滞,若有所思又神情恍惚,对面除了挂在阳台上的一把拖把和两张抹布,再没有别的了。
“得出去走走了”,他又在自言自语。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妈,今天周末...没事没事...嗯,穿羽绒了....嗯嗯,冰箱里面很多的,放心吧,爸的尿酸降了吧?...你别忘每天吃缓释片,不能再随便换药了...好,那我挂了”。
放下手机,徐树喉眼有点堵,胸中新添了压抑,索性拉上窗帘,关掉台灯,往后倒在懒人椅上,睁大双眼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似乎那里通向另一个世界,在那一片黑暗里,他隐隐约约听到车轮圠在泥地上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又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三
北京奥运会那天,徐树揣着毕业证,拎着诗和远方回到这个常住人口不到20万的小城市。这是他念高中的地方,他原先以为四年后会有大变化,没想到满眼都是老样子,街道依然狭窄,快餐店依然林立,芒果依然时不时砸到路人头上,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像个老朋友,只是这个老朋友送给他的重逢礼竟是一场大雨,没有任何征兆,硬生生浇在他头上。
雨下了一整夜,他拖着笨重的仅剩一只轮子的行李箱,在大菜市转圈圈,他一户挨着一户敲门,有时候敲了两遍,屋主那个鄙视的眼神他依然记得。那一夜,各家各户的电视机一律播放奥运盛况。大概晚上十一点半,终于一户人家有空房。
房子共五层,房主是个矮个阿婆,年过古稀,脸色阴沉,据说三个小孩都在外面买房居住,很少来看她。阿婆十分淡定地把徐树领进屋,徐树立马将行李箱扔在一楼客厅,跟着阿婆上到三楼,楼梯和楼道阴暗潮湿,楼梯扶手像抽油烟机的抹布一样油腻。
阿婆驼着背,左手撑在弯曲的左膝盖上,右手在腰间“悉悉索索”摸索半天,终于找到了钥匙,又花了一炷香的功夫开了门,再花了半柱香功夫摸到灯条的开关。
“咔!”,顿时屋里屋外亮堂了起来。
这是个小单间,大概十个平方,一张破旧的床垫孤零零靠在墙边,地上照例是潮湿的,没有独立卫生间,有个窗户却推不出去,因为窗户紧贴着邻居家的墙壁,这时候雨水正顺着邻居家楼顶欢快地滴在窗户边上,溅落到地板,这地板就像徐树小时候在溶洞里看见的所有石头,没有任何一块的任何一处是干燥的。
“就这间吧”,徐树生怕再出去折腾。阿婆爬楼梯已经耗费了毕生内力,大口大口喘气,然后两手分别撑在两边膝盖上,对着徐树说“二百五一个月”,“果然是个吉祥的数字”,他暗自苦笑。
“交半年,一次性。”,阿婆补充道。
“先交一个月可以吗?我在后面的银行上班,月底把剩下的补上。”。此刻,他兜里只有八百块钱,这还包括昨天借同学的两百块。
“可以,但是不许在屋里煮东西,不能带朋友进来,晚上十点半之前回来。”,阿婆倒是很爽快。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别家都满了,她家竟还空着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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