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活到最后,眼泪会顺着鼻梁,沿着皱纹,与时光一起,将我们定义得沟壑纵横。但是至少我,不会摁灭眼睛里的光芒。
“你爱我吗?”
“这还用问吗?”
“你爱我吗?”
“不爱你跟你做爱?”
“你爱我吗?”
“爱爱爱!”
“真爱假爱?”
“真爱!”
“错了!”
“没有假爱,只有真爱!”
“好吧。”
“问了二十年了,也不嫌烦。”
“我要是死了,你可别给咱儿子找个后妈啊!”
“又来了!哼!”
这是我和陈尧的日常对话。
陈尧是我的初恋。从他第一次吻我到现在,我们在一起已经二十年了。
年轻时候,时间像黄金,又重又实,沉甸甸的。中年以后,时间像杂草,轻飘飘的,抓一把就是三年五年。
陈尧总说我是中年妇女少女心,“你爱我吗”这种肉麻到让人浑身起小米的问题,全国也就我这个自恋狂会天天问,“都半老徐娘了,还把自个儿当小姑娘儿。”
陈尧说这话的时候,爱把舌头抵着上颚,发出一个轻飘飘的“儿”。得,他还以为自个儿在北京呆了二十年,就真成北京人儿了呢。
有时候我会主动犯贱,递过去一张热烘烘的脸:“陈尧,我爱你。”
这种时候,陈尧一定会大剌剌地一摆手:“准奏!”
所谓爱,本质上就是频率的共振。为什么两块磁铁会相吸?因为它们彼此之间有某种吸引力。同气相求总是会产生巨大的能量。如果两个人都感觉到某个境界上不可言传的妙意,那他们在一起,一定是极其快乐的。
我和陈尧,我们很快乐。
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是一个无聊的午后,无聊的我在图书馆看小说:黄蓉被裘千仞打伤,郭靖背着黄蓉找一灯大师疗伤,黄蓉唱: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真正的爱情就是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吧,我抬起脸发呆,什么时候,我才能遇见这样的爱情?
一个器宇轩昂的大男孩儿从外面走进来,钩住了我的目光,小时候背的《世说新语》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萧萧如松下风,轩轩如朝霞举,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如孤松之独立......
初秋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浑然天成,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我的眼睛像牙齿一样咬住他。
啊,他竟然往我这边走了过来;啊,他竟然,他竟然,走到了我旁边;啊,他竟然,他竟然,他竟然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的心脏一阵悸动,泵出甜暖的血;我的身体僵硬,不能动弹;我捧着小说的手微微地发颤,我的脸越来越烫。
我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的,一见钟情了。
后来,陈尧对我说,那天下午,我像个花痴一样。我哈哈大笑,“原来你那天也对我一见钟情了呀。”
“啊呸,你可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我就是觉得,这个女的,脸皮怎么这么厚。”
作家李碧华说,谁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如果说,一见钟情是荷尔蒙驱动,日久生情是利弊权衡,那么我告诉你,荷尔蒙驱动的那种比较真情在线,比较近乎未被延异的词汇,爱情。
九月的风微躁,通过窗户吹进来草木的香气。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受到重重暴击,噼里啪啦地绽放焰火。
我用每三分钟一次的频率,偷偷地瞟他,可是,他好像压根儿没发觉,稳稳地端坐如钟。
幸好他没发觉。不然多难为情。
一个小时后,他收拾收拾书,站起来走了。难道他发觉了?
我的眼睛像牙齿一样,咬住他的背影,目送他离开,怅然若失。
那天晚上,我是如此惆怅,以至于,第二天我早早地背着书包,来到图书馆,坐在了昨天的位子上。其实,我本来应该去教室上课的。
然而,他没来。
第三天,第四天,......,第七天,他终于来了。
谢天谢地,他再不来我就要因旷课被处分了。我终于,可以使出我的美人计啦。
“师兄,不好意思,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我掏出一张英语卷子,“导师让翻的论文,好多专业术语,实在翻不出来。”娓娓动人,楚楚可怜,就差梨花带雨了,我以为自己的演技可以打满分。
“我看看。”他把卷子拿过去,皱着眉头开始看。
他的眉毛真浓啊,一根根那么分明,像我小时候练书法用的狼毫;他的眼睛真亮啊,像黑棋子落在了清水中。
“你明天还来吗?我翻好给你?”他抬起头。
我猝不及防,脸烧到了脖子根儿,忙不迭点头,“来来来。”
“那我先走了?”他站起身要走,又回转头,“对了,你脸上有一块儿墨迹。”他戳戳自己的右脸。
我下意识地去擦,脸越来越烫,怎么搞的呀?糗大了呢。
阳光从窗户洒进来,一根根地跳动。我坐在那里,看着陈尧的背影,眼睛像伸出去的手,摸他的头发,捏他的耳垂,幸福得想要发芽,开出特别骚气的花。
那些看似注定的事,那些难以更改的事,那些使我们心安如鸟折翼的事,那些使我们今生念念不忘的事,无非是爱。
“陈尧,......”
“嗯?”
“陈尧,......”
“嗯?”
“我爱你。”
“我知道。”
“陈尧?”
“嗯?”
“我要是死了,你可别给儿子找个后妈呀。”
“好。”
“哼!”
“哈哈哈,又来了,也不嫌烦。”
“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
“我怎么不关心你了?对了,今天体检结果怎么样?”
“呜呜呜,呜呜呜......”
“咋了嘛?”
“医生说,左边卵巢长了个囊肿,可能是良性的,也可能,也可能是,是,说不好,得做了手术,活检结果出来才知道。呜呜呜,呜呜呜......”
“我说呢,怎么今天没给我打电话呢,开了一天会,也没顾上问你。听我说,没事儿哈,医生最爱吓唬人了,听他们的,连饭都不用吃了!”
“陈尧?”
“嗯?”
“你还记得吗?那次我生病,你背我去医院,医生问你是我什么人,你说是未婚夫,嘿嘿嘿......”
“我觉得男朋友这个词儿对咱俩的关系来说,太生疏了,嘿嘿嘿......”
“咱俩啥关系?”
“肉体关系!”
“陈尧!”
“啊,两位一体关系!”
“陈尧,你还记得,我给你看梵高的自画像,让你猜他为什么只画一只耳朵吗?”
“因为另一只耳朵被他割下来送给妓女了。”
“你猜了半天没猜着,嘿嘿嘿......”
“小坏蛋儿!还趁我上厕所,写情诗偷偷夹到我的书里!”
“你还以为是暗恋你的女生写的吧?”
“切!就你那点伎俩还想骗我?我一看那字儿,就知道是你干的了!”
“还有那次,你发烧,我给你买个大西瓜,你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吃西瓜,我叫你西瓜太郎,你那样子太可爱了。唉,我要是死了,你还是再找一个吧,但她必须得疼咱儿子。”
“又瞎说。”
“还得爱你!”
“傻丫头!”
“不然你一个人,我真是不放心。你这么笨,一点儿不会照顾自己。”
“不许再胡说八道!”
“陈尧,你还记得吗?你说过我死了以后,你要把我的骨灰放到枕头边,每天晚上都陪我说话......”
我还想往下说,嘴巴却已经被陈尧给堵住了,他的吻铺天盖地而来,那么密那么厚,那么蛮横霸道,我瞬间就被卷进了漩涡,我全身抽搐,我的恐惧在渴望里窒息而死。
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吻我,也是这样。令人醺醺然的仲夏夜,我刚跟几个同学看电影回来,就被等在宿舍门口的他一把拽走,踉踉跄跄地跑到小树林,他突如其来的吻像狂暴的雨点,将我席卷。后来又像绵绵密密的雨丝,将我滋润。我的身体,像春天的树叶,一点点打开。
那个晚上的月光,温柔得像牛奶浴。
时间太短,短的让人产生错觉,联想到过往的一切都是发生在昨天。时间太长,长到让人怀疑岁月的薄情,眉眼的皱纹。
陈尧,记住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记住爱,记住时光。
黄蓉对郭靖说,我死以后,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第一,我允许你为我难过一阵子,但不许你永远为我难过;第二,我允许你再找一个妻子,但她必须是华筝,因为她是真心爱你;
第三,我允许你来祭拜我,但是不能带着华筝来,因为毕竟我还是很小气的。
我吻着陈尧的后脑勺,亲爱的,我是不是,也要帮你找一个华筝,才能放心?
夜像一群黑蝴蝶飞来,绕着我俩,爱情是神传播的疾病,人治不好它。
“陈尧?”
“嗯?”
“你累了吧?”
“不累。”
“还说不累,看你的黑眼圈。”
“没事儿。”
“陈尧,我爱你。”
“我知道。我也是。”
“活检结果出来了吗?”
“还没,应该快了,明天就该出院了。”
“3床!李苏?”
“是。”
“活检结果出来了,良性哈!踏踏实实地修养哈!”
“啊,好的,好的!谢谢大夫,谢谢大夫!您真是太棒了!”
“哈哈哈!”
陈尧在病房里搓着手团团转,突然转过来,一下子抱住我,“听到没?听到没?良性,良性,良性!”
“哎哟!”
“啊!我太激动了!”陈尧赶紧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平躺下,“嘿嘿嘿,我忘了你的伤口刚拆线!”
夕阳从浅粉变成深灰,夜幕笼罩下来。阳台上看过去,家家户户的灯都亮起来,蜂巢般的一个个小格子,匝住的,都是明晃晃的幸福。
经历人世沧桑的女人才会知道,在这繁华的人世间,渺小的自己究竟是一块怎样的沙砾,可以在怎样的一个蚌里安然地去翻滚,被它厚重温润的身体,包裹成一粒不见得圆润却渐渐柔和起来的珍珠。
我用双臂环住陈尧的后腰,一拉一拽。
“老汉推车,爽不爽?”
“靠!”
“哈哈哈!”我大笑,笑完叹口气,这个男人,我简直爱惨了他。
我将脸轻轻贴在他宽厚温暖的背上,“陈尧?”
“嗯?”
“我爱你。”
“准奏!”
“廉颇老矣,尚能做否?”
“诺!”
苏格拉底说,爱情,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懂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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