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往梦似曾见

依稀往梦似曾见

“万圣”前夕，金大侠传奇一生，安然谢幕。

与无数被金大侠启蒙心智的白衣少年或泼皮小子相比，我着实是个“江湖圈”外的乏味看客。我少年时代“最美时光”大多沉溺于国际政治迷离幻像中，金大侠的江湖故事只能算业余之业余之“调味品”。然而，我仍然愿意深深缅怀并由衷致敬这位武侠宗师。因为很庆幸，我恰巧生活在他的时代，他“大闹一场又悄然离去”，是一种朴素又绵厚的力量，滋养了我的成长。

牛家村的雪

窗外，仲夏之夜被蝉鸣聒噪声吞没。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普通的夜晚，还是“少年儿童”的我和表姐，百无聊赖地扭动着外婆家那台老式电视机上频道切换的旋钮，吧嗒吧嗒～二十年前的小城夜晚极其“空洞”。十点以后几乎所有频道都是“彩色格子”（电视播放结束画面），异口同声地劝辛劳的人们赶紧睡觉……

突然，眼前一亮，一个白雪皑皑的村落蹿了出来，接着，一声亲昵的呼唤，“惜弱……”哇哦，金大侠的故事就这样悄然走进了我的人生。据说，金大侠的小说至今已拍摄过90多部影视作品。粗略算来，我看过其中一大半。那个年代，江湖传奇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荧幕，一个浪头打来，不由分说把看客全被卷入，嬉笑怒骂、痴情娇嗔，大街小巷的人们集体陷入与了英雄侠客们的情感共振。

表姐看了第一集后就欲罢不能。她“敏锐”地告诉我，这个原著一定更精彩。第二天，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悄悄摸来了一套书。那是我见过的最烂最脏最破字最小的一套书（此处之最至今仍未被突破），还偏偏有七本之多！它们浑身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难闻味儿，书页不是泛黄而是发黑甚至焦化，装订完全脱落了，一个大部头活生生被拆成了无数“小册子”。封面早就不翼而飞，首页包了张脏兮兮、皱巴巴的牛皮纸，歪歪扭扭地写着五个小字——射雕英雄传。

此后，表姐的生活就围绕它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段——看书的白天，以及看电视的晚上。电视播得很晚，以至于我每晚都要使出浑身解数与瞌睡虫斗智斗勇。而表姐却总是精神抖擞，电视没开始，她就看书，电视开始了，她就边看电视边看书，电视穿插广告了，她就抽空继续看书，电视播完了，她就给我“预习”下一集……“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每当歌声响起，两个小女孩就激动得紧紧相拥，那种幸福感，穿越天际。

如今，表姐已经是俩娃的辣妈了。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当年我们俩穿着背心、光着脚丫，排排坐在外婆家妆花木床上看射雕的光景？

依稀往梦似曾见

令狐仁兄的梦

人人都爱令狐冲，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爱他的人都说他无拘无束，潇洒倜傥，堪称人生梦想典范。可是多年来我一直不解，他对于师门之“忠诚”明明透着传统儒家士大夫对于道统的刻板遵循，他似乎逍遥得很不彻底～

但是，上述这么违背主流又“离经叛道”的话，我从来不敢在我的闺蜜“大河马”面前说。否则，她一定用阅尽沧桑的语气怼我，“唉，你不懂他”。

“大河马”，我的大学室友，那种把热爱升华为信仰的资深金迷。她家书房整面墙的书柜全是各种版本的金庸小说，她和她爹就立于书柜前，客客气气地“切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一招一式如数家珍，一门一派信手拈来。那种纵论江湖架势，也很有“笑傲”的气度。

“大河马”对原著的熟稔程度让人叹服。一日，她略带遗憾地和我说，林志颖演的段誉还差点火候～我问，为啥？她和我绘声绘色地分析段誉同学在某个剧情高潮片段应有的表现，从肢体动作到语音语调，从目光神态到情绪气质，甚至是喘息、哽咽、苦笑等等的节奏都应“颇具深意”，而林帅哥的表演，呵呵，肤浅了。

如果把“大河马”对令狐大哥的“钟情”归类为玫瑰少女的浪漫情怀，我觉得这很不妥当，甚至有些辱没这位超级粉丝在与金大侠连结“思想共通”方面的孜孜努力。大河马说，我喜欢令狐哥哥，因为他可爱～嘿，这世上若刨去吹捧或逗乐，能冠以“可爱”的人还真不多。金大侠处女作里的陈家洛就不可爱，太苦大仇深，封笔作里的韦小宝也不可爱，太世故油腻。反观令狐哥哥，率性却不做作，持重却不老沉，嬉皮笑脸的戏谑点到为止，板起面孔的严肃也能仁义担当。这样的人，能不可爱吗？

“大河马”亦是个可爱的人。武侠世界包裹着她的童心，使之没有被现实熔炉所融化。武侠世界还开拓了她的豁达，平添一股子古道热肠，这在我辈“独生子女”中间，是尤为难得的优秀品质。每当我和小伙伴因意见相左而争得面红耳赤时，“大河马”便会在一旁会心微笑，她就有看透而不看淡的功力，我甘拜下风。

如今，“大河马”身在海外，估计会把“家学”传播出去、传承下去。大学毕业时她在我的留言册上写，山高水长，就此别过。十多年过去了，我觉得我们从未别过，因为，天涯若比邻。

依稀往梦似曾见

做一个“草根英雄”

妞妞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有阵子我曾对她“取名问题”非常焦虑。

取名字是个技术活。简略总结一下，至少得有三方面的考虑：一是书写的便利性，名字是人在社群中的代号，好写好记效率高；二是音律的和谐性，最好能琅琅上口;三是涵义的象征性，寄托美好的期许。这里面最难做到的是第三点，从古人的经验看，越是出自于诗、书、礼、易、乐、春秋等上古典籍，名字就越隽永、越古雅，越有点高高在上的贵族气质。

当时我几乎“翻遍字典寻芳名”，但苦于“不读书，更不求甚解”的“悲惨往昔”，妞妞的大名一直没着落，又实在不屑于找风水先生“指点迷津”，只能“众里寻它千百度”～

有天，我突发奇想，咦，为什么不刨刨金大侠的武侠世界呢，兴许会有点灵感？刨着刨着，结果，出乎意料。

金大侠是一个浸润传统很深的人，不管其本人抑或创造的角色，都是极具古典精神的。但你看他笔下的人物，即便是文人墨客也很少有“掉书袋”式的名字。例如，桃花岛上的黄岛主是很有古代大儒隐士的遁世气派和桀骜性情的，但是他的名字，居然是“药师”（他的业余爱好之一）！诸位武侠造诣顶级的“高人”，王重阳，风清扬，吴涯子……这些个名字的确有些“仙气”，但也好像没和什么儒、释、道典籍挂上钩吧，至于那位顿悟了萧远山和慕容博的“扫地僧”，他压根就没名字……

一开始我很不解，他可是金庸啊，他是能把《易经》的爻辞变成武侠招数、能把《法华经》的“天龙八部”普及到全世界的金庸啊，为什么偏偏取名字显得如此“平庸”呢？

回头想想，这又何尝不是武侠的迷人之处呢？他的主角不是庙堂之上的王侯将相，而是江湖之远的草根英雄。他绝非正史野说的窥秘阴暗、小肚鸡肠，而是平民世界的大江大河奔涌向前。他征服我们的是具有浓厚人间烟火气质的“侠骨柔情”，但又绝不止步于此，他悄然建构了我们关于历史、民族、国家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其间，这种鲜活的、蓬勃的、坚韧的、清朗的“草根精神”，苏醒了，萌发了，直至大放异彩，让每个平凡之人从小我里走出大人生。

我想，妞妞长大了也希望如此。

金大侠仙逝那几日，我们总在茶余饭后谈论他的小说。有次，妞妞问我：“笑书神侠倚碧猿，是讲猿猴的故事吗？”我哈哈大笑，答：“不是猿猴，是关于人，有趣的人。”

依稀往梦似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