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怪物

我想，自己正在漂浮起来…

然后，又被一群穿着白衣服的怪物，狠狠地按回了体内。

“千零一，千零二…”…“注射肾上腺素…”…“病人颈动脉搏动…”…

没错，就这样，我又活过来了。万恶的资本主义，无耻的金钱之神，我太恨年轻的时候，赚那么多钱。又因为这些钱，让我被一群称为“医生”的玩意，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我被拽回来，也许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我有钱。不排除有些医生医德高尚，但是更多时候他们救我是出于职业原因，或者说谋生。救我回来，一来可以向家属交代，二来可以积累一下自己的口碑，三之后的治疗收入不菲。

怪我自己蠢。假如我足够聪明，就应该在我能生活自理那会，像菲茨杰拉德把得到的钱通通挥霍，又或者学一下海明威找片树林把自己崩了，哪怕最窝囊像川端康成一般用煤气憋死自己，也不会像今天一样受这般煎熬。

生存失去质量的时候，就只有生。生离生活的距离，好比一艘太阳系到180亿光年宇宙深处的飞船，只能一边咒骂，一边赶路。我是为生而生，为别人而存。

我现在身上，插满各种不知名的管。有一条在源源不断给我提供氧气，让我肺心脏大脑继续运转。如果不是这难缠的玩意插在鼻腔，如果不是我在一次意外摔断右手，一次脑梗中导致左侧瘫痪，我早就把这管拔了。还有一条管，穿透我的胸壁，引流出上次肺炎引起的胸腔积液。每次呼吸，我感觉万千把手术刀在撕割我的神经。还有一条尿管，一根让我再也无法说话的气管插管…七十年来，我从来没有那么厌恶生命本身，厌恶这种虚弱。

年轻的时候，我也当过医生，并且在地区外科界小有名气。我帮很多人做过直肠癌手术，每次我都毫无差错地把病灶清理地干干净净。病人因此装上粪袋，或者有其他并发症，对于我来说都没有挽救他们生命这事重要。后来，我离开岗位，开了一家公司，事业很顺利，我成了一名企业家，赚了很多钱。我仍然认为我是对的，他们给我钱，期待我拯救他们…

我以前无视别人的痛苦，做我认为对的事情，现在别人也跟以前的我一样，对我做同样的事情。

我有过三任妻子，有五个孩子，他们在我被救回来的前一刻还在为分遗产争吵不休。而更前一刻，我被他们气得直接被人抢救。我还活着，他们就一直在吵，我活着就是给他们更加多吵的机会。因为我还会闪眼睛，还可以决定一些事情。

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很多地方，最喜欢沙漠，因为那时候的死亡离土地最近。现在的是燃烧般的死亡，一扒灰，一堆碎骨头。如果可以我想去到日本的自杀森林，又或者亚马孙雨林某个地方，然后让大自然为我举行葬礼。这样最起码我还可以保存全尸。按照中国传统，你如果不能完整入土，那么往后的岁月灵魂只能漂浮，直到消散。难怪最近温室效应严重了，估计大部分是灵魂分解的缘故。

说起来，我已经不再感激那些一次次，把我从死亡水平线上拉回来的人。我恨他们，他们尽管不过是遵循我家属的意见，行使他们的技能，却更多时候表现为行业的奴隶，金钱链里的木偶，他们在一次次良心自责中学会了妥协或折中。他们从踏入这扇门开始，就忘记了他们初衷。让生命活得更加尊严，在现代医学领域里逐渐消亡。

我想到了巴金，想到他生命的最后六年，也是如我这般，像一只濒临灭绝的东北虎，必须靠人类的施舍跟怜悯才能幸存。东北虎的保护是物种多样性，出于人道主义的。可是，我呢？谁在意我朽人的心声？谁听得到我的呼唤，请解救我！

我目睹过过很多死亡，无论亲人好友或者病人陌生人。我见过从几百米高空，像一只大鸟般坠落，然后摔得稀巴烂的人。也见过躺在病床上，借助无数仪器苟活的空壳。我见过许多人为他们哭得死去活来，也见过他们自己在死亡前瞬间流出来的泪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变成后面一种。

世界不曾主宰我，别人不曾主宰我，我却被一堆仪器主宰我的一切。我的生死大权，大概不知什么时候就丢失了。也许在很多年前，在我第一次发生脑梗的时候…

我很羡慕我的舅爷，他在一天夜里心脏停止了跳动，梦中死去。据说，早上他被发现死亡的时候，嘴角还带着微笑。很多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一名学生的时候，我看过很多关于死亡的书籍。在《西藏生死书》里面，索甲仁波切写到“我们不知道死亡在哪儿等待着我们，因此让我们处处等待死亡。对死亡的修行，就是解脱的修行。学会怎样死亡的人，就学会怎么不做奴隶。”我现在是死亡的奴隶，死亡正在笑话我不知所谓的挣扎。尽管，我从来没想过挣扎。谁让我生在中国？

我仍然记得希波克拉底，记得他的箴言“Primum non nocere，nocere deinde curare”。这句话总是在关键时候，被他们忘记。所以我也被忘记了，忘记得彻彻底底我原来也是一个人。我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一切，然而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欲望里的期望？一具没有反应生理躯壳？

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我为什么活着？我终于不再问，出生开始就一直追问的愚蠢问题。

我也许一觉睡去，再也不会醒来。年轻的时候，我看过一本书，它说“少年睡吧，你醒来这又是新的世界”

此时此刻，我终于看到新的世界…

白色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