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我三岁,母亲在这一年迎来了她人生当中的第一辆车——那是一架独轮车。她白天在生产队上出工,夜里,月光白白,她提来一木桶的水,用粗毛的大刷子仔仔细细把独轮车清理得干干净净,连粘在背面的枯草屑儿,车轱辘上的小土坷拉,她也不放过。
每天早上吃过饭,她把我抱上她的爱车。有时候,车上放一个小盆子,她会告诉我说,今天到河滩劳作,歇工的时候呀,用盆子到河里舀水,洗把脸该有多么舒坦;有时候,车上放一个装着水壶和干粮的布袋子,她大声说,坐好了宝儿,手扶稳了,当心袋子哦……于是我们出发了。荒草凄凄的田间小道上,母亲推着她的车,她的腰微微躬着,身体时而向左倾,时而向右倾,车总是不能走直线,必定晃过来摇过去,但是从来没有摔过跤。
我十分的欢快,没有什么比坐车更让我觉得幸福了。因为先天性髋关节脱位,我自幼双腿残疾,行走艰难。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母亲才下定决心,毅然与复员军人赵大力比“抵木杠"。当然,赌注就是那架独轮车。快到晌午,出工歇息的时侯到了,乡亲们围坐在大杨树的阴凉下,老爹爹们装上一锅子旱烟,美滋滋的吧嗒着;大姑娘小伙子们仰躺在干干净净的河沙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俏皮话。生产队长赵大力说,原先在部队上,他力气大得很呢,比抵杠,掰手腕,他就没有输过。那时候赢的烟哟,水果糖哟,子弹壳子哟,都多得海了去了。赵大力又说:“今天,谁要是赢了我,谁就把我家里头那架子独轮车推走。要是输了,得接连一个月天天到河里给我家挑满两大缸的水。”
没有人应战。谁都知道,赵大力真的力气大,而且,他家那两口水缸,真的也蛮大。一架子独轮车诱惑有点大,虽然车子破旧。但要是输了,来来回回,翻越张家大堤给他家挑满两大缸水,想想腿肚子都要抽筋的。可是,我的母亲应战了。一根小手臂粗的树杠子,一头抵在母亲胸口,一头抵住赵大力的胸,他们弯着腿,躬着腰,双臂奋力向后向下坠。汗珠子瞬间盈满了他们的脸,浇湿了他们的衣裤。他们奋力对峙,谁也不肯后移半步。
母亲赢回了独轮车。1978年晌午,那个在一年前丈夫病死,独自守着两个女孩儿过生活的女人,和力大无比的复员军人赵大力比抵杠,她在几百个大姑娘小伙子山呼海啸般的加油声中;在纳鞋底子的老嫂子,吧唧旱烟的老爷子们瞪直了眼的注视中,她无比辉煌的赢回了那架独轮车。
赵大力怎么输的,母亲怎么会赢?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说,拼命呢,一个多月了,我还咳血丝儿来呢。又说,没有退路的时候,人就晓得拼命了,只要拼命,有啥事儿办不成呢!
儿时的记忆,总是会伴随一个人的一生,而且生命弥久,便越加牢固和顽强。多少年过去了,父亲的坟头早已衰草枯杨,母亲也已经白发苍苍,但那架驮着我走过无数遍田埂,河滩,堤坝,旷野的独轮车,于我而言却是永生难忘的。
是呀,那辆独轮车,是人世间坐着最舒坦,最幸福的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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