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难得下楼,没走几步口渴了,去超市买水,到了门口嗓子发痒,没忍住,当着检疫人员咳嗽了两声。对方腰杆一挺,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我赶紧打手势安抚,别紧张,教师职业病,不是所有咳嗽都叫急性咽炎。
超市没进去,水没的喝,沿运河慢慢走,小风一吹,本来挺美,可越走越渴。曹操雄才,可以望梅生津,咱是小人物,只能想着水的滋味舔舔嘴唇,渴得受不了了就想一想喝水最痛快的时候——我们小学离孔庄最近,往东走八百米便到,当然不能走,要跑,课间十分钟必须打个来回。去时肚里没货,脚下轻便,跑起来像风一样的男子;回来腹中满满当当,紧走几步肚里的水都晃得咣当响,一开跑,上身不敢动,下身乱扑棱。
本来不用这么吃亏,都怪我们班主任耍威风。天热了,小朋友谁还不带瓶水?我们没有高级水杯,一般用林河大曲的酒瓶子装凉水,生活好的加几粒糖精,生活再好的弄根又细又长的塑料吸管,上课也不耽误吸两口,生活最好的糖精之外又添一点白醋,用吸管吸到嘴里一品,蜇喉咙,有点可口可乐的意思——颜色不像?兑点酱油不就像了吗?不谦虚的说,我们有一个算一个,全属于生活最好的阶层。
有一回,不知哪位阔少爷太抠门,可乐吸完连点渣都不肯剩,又猛吸一口,那个动静大得怎么也遮不住。班主任火了,脸色一寒,粉笔一扔,命令所有人把瓶子摔到校园的南墙上。南墙早塌得差不多了,只剩一小块还站着,像只鞋底,又像个墓碑。班长那个不要脸的先卒瓦了自己的瓶子,回头又来维持秩序,嘴里喊着,排好队啊,别挤!真会加戏,谁挤了,后退还来不及呢,瓶子不贵也能卖个三分五分,买包糖豆甜甜嘴不好吗,手一扬摔了,屁都没得吃。
班里三十余号人,挨个摔,先是啪一声脆响,跟着哇一声哭腔。我前面还剩两个人时奇迹出现了,最后那段长城终于被一帮小屁孩哭倒了。我试着讨老师怜悯,老师您看,墙倒了。老师瞟一眼说,墙倒了不还有砖吗,朝砖头上砸。
从此再不许往学校带水。
不带就不带,渴了咋办呢?正东的孔庄离校最近,下课以飞毛腿的速度跑到村西头那户人家,对着压水井把自己往死里灌——真痛快呀,一辈子没喝那么痛快过,至今口一渴我就怀念那个水的凉甜。
有一次已是初秋,我喝饱水紧赶着回校,突然腿肚子一疼,好像中箭,一只大黄蜂叮完就跑;忍过第一阵刀剜般剧痛,我发现不远处几个同学正捅树上的马蜂窝,马蜂嗡一声袭来,他们轰一声四散。我拖起伤腿在后面追,嘴里骂着,你们是人吗,捅马蜂窝都不叫我,这么刺激的事不叫我就算了,捅完也不通知我,你们还是人吗?那天的课当然白上了,腿上仿佛有个钻头死命往肉里钻,疼得我哆嗦,翘着腿、脚不敢沾地。放学,回家我就睡了,对抗疼痛太伤神,何况与它鏖战了一下午。
半个月后去澡堂,腿上有块黑,一毛钱硬币那么大,我以为是污渍,搓一搓却不掉,用指甲一扣,一股血水喷涌而出,伤疤之下是个圆柱状的小洞,足足两厘米深,四周是鲜红的新肉。我略一回想,哦,马蜂所赐。我把这笔账记在了老师头上,不是她的禁水令我们怎么会跑孔庄去,不去孔庄怎么会有马蜂窝捅,没有马蜂我怎么会少一块肉——把我祸害成这样,全是她的罪过。
二十年后,我翅膀硬了,聚会时说起当年事,老师一脸无辜,是吗?有这事?我干的?我哼一声,除了您还有谁?老师叹一口气,不该呀,学校是培养美好和理想的地方,做出那样的事我很悔恨,不过……把你教育成会找后账的人我更遗憾(这时候了,还不忘刺我一刀)——学校可是纯真博物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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