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泰利”要登陆了吧。早上从卧房出来,没有感到酷热难耐了。昨晚应该也下了点雨,外面的路是湿润的。我站在南阳台原地小跑,抬头看着对面的小山,空洞的天空无力地飘过一柳柳暗灰色的薄云,如同弄脏的棉絮一样,从东北方向而来,略过山顶慢慢远去。山坡上向阳的树枝被风吹反了方向,前阵子三伏天里翠绿翠绿的树叶露出灰黄泛白的背面翻过来,弹回去,再翻过来,弹回去。我看了大吃一惊,再顺着风向看到山坡的另一面,发现另一棵绿树非常突坳地伸出小小的一枝黄叶,仿佛是神来的一笔画蛇添足。初伏进入尾声,中伏马上要来,末伏也不远了。就像人一样,过了盛年就疲态百出,再好的新陈代谢也抵不过岁月的摧残,垂垂老矣,日渐迈向死亡。
同时在看的两册书,这两天不约而同地看到作者由死亡焦虑进入直面死亡现场。纸本《魔山》下册中,因难耐军官梦想煎熬不顾病情未愈硬是离开高山疗养院归队的表哥约阿希姆,再度反复发热回到山上,终因喉结核离世。“汉斯在红灯罩台灯放射出的光线下,以虔敬的心情清楚地看到了表哥的动静。约阿希姆的眼神黯淡了,他脸上那种无意识的紧张状态松弛起来,嘴唇的肿胀也显然消退,青春之美又一次呈现在他沉静的脸上,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电子版《生命的礼物:关于爱、死亡及存在的意义》中,妻子玛丽莲最终出现解除化疗和免疫球蛋白疗法无效后骨髓瘤发作的剧痛、失禁、失去意识,再次恳求业已准备好的安乐死操作,在医生协助下自主吸食致命药物,欧文及孩子们陪伴身边,直面亲人结束生命全过程。“我的头靠着玛丽莲的头,注意力全都放在她的呼吸上。我感受着她每个细微的动静,默默数着她微弱的呼吸,数到第14次时,呼吸停止。我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她的身体已冷:死亡降临。我的玛丽莲,我最爱的玛丽莲,永别了。”
死亡焦虑是如何体现的呢?两本书的作者分别通过死者及身边最亲密的人,在那些至暗时刻到来前,不同的行为呈现及心理诉说缓缓道来。
《魔山》中的表哥是汉斯在山上最亲密的知心朋友和陪伴,在出现声音沙哑后,汉斯第一次在约阿希姆的眼睛深处看到一种新奇的闪光和一种“不祥的”的表情,在无法与表哥目光直视交流下独自去找顾问大夫追问表哥病情。而每天做完涂布疗法治疗后,表哥“总是姗姗来迟地赶到餐厅里,衣冠整洁,英姿飒爽”。在私下的散步中,约阿希姆低着头俯视地面,仿佛他在观察泥土;他以他的骑士风度向过路人打招呼,神态如常,彬彬有礼。这让走在约阿希姆身边、洞悉内幕的汉斯,比行将就木的约阿希姆本人更加痛苦,更加难以理解。作者托马斯·曼不得不旁白道,“实际上,我们的去世与其说是死者自身的事,还不如说是继续活下去的生者之事。不管我们是否引用得恰当,下面这句富有机智的格言在精神方面好歹是非常适用的:只要吾人在,死神不再来;一旦死神来,吾人不复在。因此,在死神和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着实际的关系,死神对我们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世界和自然或多或少同它有些关系。因此,所有生物都以十分镇静、冷漠、不负责任和自私的天真无邪来看待死神。”
《生命的礼物》源自2019年,欧文的妻子玛丽莲被诊断出患有多发性骨髓瘤(一种浆细胞癌),因化疗中风出院后邀请欧文一起写书,记录所面临的艰难日子。这一对结婚且共同生活六十五年的夫妇,在书中交替着各自写自己的章节,记录玛丽莲病情的发展直至离世,剩下88岁的欧文独自面对丧偶的巨大伤痛,以文字记录心情及接受事实重新生活的过程。直面死亡的玛丽莲是平静的,深感余下的生命力已经不足以抗争生命的消亡,犹记和儿子里德合作出版《美国人的安息之地》拍摄墓碑时所看到的那些朴素的碑文中一句“身后活在人心,是为不死。”活在人心或者像欧文经常说的,在所有我们认识的人和读者的生命中“荡起涟漪”。而作为心理治疗师的欧文,曾经在其《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一书中,写道“如果你对自己的生活没有多少遗憾,那么面对死亡会更容易些。回顾我们共同的漫长生活,我们很少后悔。然而这并不能让我们更容易忍受我们现在每天所经历的身体上的煎熬,也无法抚平将要离开彼此的痛苦。”
是不是在疾病及老年人当中才有死亡焦虑呢?死亡焦虑是如何蚕食人心的呢?事实上,死亡焦虑从出生开始就伴随而来,人们无法承受的是害怕失去而导致的恐惧。
在欧文看来,米兰·昆德拉所言“死亡最可怕的不是失去未来,而是失去过去。事实上,遗忘本身便是一种不断在生命中上演的死亡形式。” 在他越发意识到自己的健忘、很多重要记忆正在消散褪色之际,就显得尤为贴切。一旦妻子离世,欧文深感将会独自一人迷失于残缺不全的记忆地图之中,过往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也将随她而去。事实上,欧文真正害怕的是没有了具象的她伴随身边,共享回忆,共享时光和所有的心灵感受。
人,仿佛靠着记忆存活,所有逝去的人事物,如果仍在脑海里,仍在心里,就不能说是失灭。这时,我不禁概叹自己对时不时传来作家名人讣告的无动于衷:他们一直活着啊,从来我都能在书籍中名录中与他们相见,常伴在我生命旅途的每处风景拐角,他们就不曾离去过。
在我本人看来,欧文提到其法国外交官朋友说的“不惧怕死亡,但惧怕死亡的过程” 最符合心意。死亡并不可怕,我害怕的是那些疼痛感,害怕无力感,害怕失去意识,害怕失去尊严,害怕增添亲人负担。
欧文终于勇敢迈向独自生活,他以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Speak,Memory)》中流传千古的卷首语作为《生命的礼物》的结语:“摇篮在深渊之上轻摇,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是两团永恒黑暗之间,一道短暂的光隙。”这是我即将要翻开的新的一本书。
除了死亡焦虑,死亡恐惧在多大程度制衡着人的意志?在《魔山》中,死亡是与爱情、宗教等生命主题并置的。年轻的汉斯从小就频繁地与死亡接触,母亲、父亲、祖父的相继离世,所以人文主义者塞塔姆布里尼称其“个性上就形成了这么一种基调:您对浮华世界中那种冷酷和粗鄙十分敏感,或者不如说,对‘玩世不恭’十分敏感。” 在经典章节“雪”中,汉斯孤身遭遇暴风雪,倚靠冻僵在木屋后时放飞思绪“人是对立面的主宰。对立面只有通过人而存在,因而人比对立面高贵。他比死亡高贵;对于死亡来说,他是太高贵了——这就是他头脑的自由。他比生命更为高贵,对生命来说,他是太高贵了——这就是他心灵的虔诚。我作了一首短诗,一首人类的梦的诗歌。我要好好想想这个。我将成为一个善良的人。我决不让死亡支配我的思想!因为善良与人类之爱即寓于此,而不在别处。死亡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人们在它面前脱下帽子,踮起脚尖悄悄走到它的跟前掂估分量。它佩戴着死去者的尊严的领饰,而人们自己则穿庄严肃穆的黑服,以示尊敬。在死亡前面,理性显得愚蠢可笑,因为理性只是一种德行,而死亡则是自由、冒险、无形和快乐。快乐,我的梦说,是肉欲,而不是爱。死亡和爱情——这是一首糟糕的诗歌,一首索然无味的、不像样的诗歌!爱情与死亡背道而驰。比死亡强的,不是理性,而是爱情。只有爱情能萌发美好的思想,理性则不能。形式只有从爱情和善良中得到:一个富有理智、人与人开诚相见的集体和人类处于美好状态的形式和文明——对血腥的飨宴即使看到了,也默默无言。哦,我在梦境中就这样一清二楚,而且很好地省察过一番!我要记住这个。我要把死亡怀在心里,表示忠诚,可是我清楚地记得,忠诚于死亡和死者乃是邪恶的,是一种阴暗的欢乐,与人性是敌对的,它影响了我们的思想和省察。一个人为了善良与爱情,决不能让死亡主宰自己的思想。我就这样醒来了……因为我的梦已做到了尽头,而且正好达到了目标。我很早就在找寻这个字眼:希佩在我面前出现的地点,在我的凉廊里以及别的任何地方。为了寻找这个,我也长驱直入来到雪山上。现在我找到了。我的梦异常清楚地向我指出,我已永远洞悉了其中道理。是的,我大喜若狂,因而身子也发热。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知道这是为什么。它并不仅仅是由于身体上的原因而跳动,像指甲长在尸体上那样;它跳动得富有人性,完全出于快乐的情绪。我的梦话是一种醇酒,味儿比波尔图葡萄酒和英国的淡色啤酒更佳。它像爱情和生命那样流过我的血管,使我一点也不想睡觉,做梦;我当然很明白,睡觉和做梦对我年轻的生命是极其危险的……起来吧!起来吧!张开眼睛来!这是你的四肢,你雪中的两条腿!振作精神,起来!瞧,天气好啦!”
很长的一段,却是最值得回味和诵读的心声。从那时起,汉斯渐渐发生了转变,山上的日子一度令他迷惑,他在被说教及耳闻目睹中,探究宇宙的奥秘和疾病与死亡之谜,对人生的各种问题进行深刻内省后,终于在雪中得到遵从内心的切悟,出离魔幻的高山。作者曾谈起《魔山》的写作缘起:“我在战前不久开始写一部中篇小说——一个具有教育和政治意图的故事。情节发生在山中的一所肺病疗养院里,在这里,一个年轻人遇到了极大的诱惑,遇到了死亡,并且滑稽而可怕地经历了人道与浪漫主义、进步与反动、健康与疾病的矛盾。但与其说是为了要解决什么,倒不如说是为了理解和获得认识。这一切具有幽默的虚无主义精神。”
无论怎样的社会形态、时代际遇,人类的生死存亡,都在与自身抗争的过程中繁衍持续。当下,是过往的呈现,也是未来的始端。记录当下,感受当下,算不算是平缓死亡焦虑的一种方式?
纳博科夫《说吧,记忆》第一章第一句:
“摇篮在深渊上方摇着,而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存只不过是两个永恒的黑暗之间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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