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新写一个人
我要重新写一个人。过去写过,写得肤浅,浮光掠影。这不怪我,在我的记忆中,我认识他的时候不过十二三岁,正在文庙上学,
那时,乐山城第二中学就办在孔圣人的庙里。他呢?那时候已经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在一家没有名字的相馆上班,说话总是轻言细语,生怕惊扰了声音的神灵。个子矮长得却很灵光,头上一年四季必戴一顶鸭舌帽。喜欢穿一身黑色的民国时期的学生装,有七八颗黑扣子。扣子从上到下一个不落扣紧。
作者和刘泽明合影他未婚,正在狂热追求一个离婚少妇。用鸭子翅膀上最粗的白羽毛,在根部用剪刀剪出笔尖的形状。醮着墨水,用蚕头蛇尾的隶书写着爱情书,他告诉我说,法国贵族都是这样写信求爱的。
然后郑重其事请我喝白糖冲开水,托我送去文庙旁边的一所民办小学,交给他追求的女老师。
真的是岁月如梭,怎么就过去了五十年呢?
当我站在他的面前,尊敬的叫他刘老师而不是“双儿”,我们开始对话。五十年前,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与一个二十七八岁正在热恋的成熟男人是无法对话的。只有等到岁月缝合了年龄这个代沟之后,两个男人重新站在一起,对话才是平等和真诚的。
几次对话之后,方知我过去写过的文章《双儿》太浅了,信息量低,失去了很多节点。我要重新来过。
写文章得起个名字,脑子里回荡着刘泽明的故事,一句古诗跃入眼帘:“少年子弟江湖老”。 短短的七个字,古道斜阳,舞榭歌台,多少繁华寂寞,种种人生况味,都在此中。
用这句话去形容双儿七十八年的岁月,并用做标题真适合。好喜欢这样的句子,含量超重。
最早见到这句话,是在《倚天屠龙记》里。“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后来才知道,其实它是出自京剧《红鬃烈马 · 武家坡》:“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
二:父亲拉黄包车出了名
双儿的全名叫刘泽明,1944年出生在乐山白马场,与井研县交界的一个历史悠久的古镇。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在乐山拉黄包车。现在的人恐怕对黄包车没有多少印象。黄包车也叫东洋车,是从日本引进国内的。由两个大车轮组成,客人坐在上面,车背后可以绑行李,由人力拉行。是民国时期四处可见的交通工具。在今天的日本,大凡旅游景点都还保留着。
作者摄于日本东京说起父亲,刘泽明一脸的骄傲,特别加重了语气,父亲是乐山拉黄包车的名人。长得高大健壮,象个长跑运动员。他在黄包车界有个外号“小成都”,意思是直接拉人从乐山到成都,时间不超过一天一夜。这需要何等的体力,路上除了吃饭时间和过河可以休息一下,几乎都在奔跑。
看过一资料,说成年人平均步行的速度是每小时五公里,以急行军的速度小跑,大约是每小时十公里左右。
民国时期乐山到成都的距离将近一百八十公里,弯多坡度大,用黄包车直接把人拉去成都,还要包括行李,是件了不起的事。
这应该是乐山人拉黄包车在民国时期值得记录的人和事。
“小成都”的大名叫刘汉卿。正因了刘汉卿拉黄包车拉出了名堂,就在乐山大佛的山脚下,篦子街位于关子门的地方买了一块地,建了几间草房。
草房前面是公路,是乐山至五通自贡的大道,背后是九顶山,半山上布满了汉代墓葬,当地人叫做“蛮子洞”。
房子建好,“小成都”刘汉卿就把妻子儿子一并家当从老家白马场搬到了篦子街。
双儿刘泽明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小眼睛虚着,盯着地下,慢条斯理,似乎要从尘埃中把往事打捞起来。
刘泽明夫妇我出生在乐山大佛寺,山上过去有座荣誉军人学校,简称荣校。我母亲在旁边的大石桥小学教书,我的幼儿园时光就是在篦子街度过,每天早晨都要从大石桥小学步行到篦子街。
印象中篦子街有一段路两边都是草房。从大石桥方向往篦子街走,看见“蛮子洞”,那个地方叫关子门,在古代,一边是九顶山,另一边是凌云山,两山对峙,估计比较狭窄,曾经设过关卡。
从关子门进入篦子街口,有个短坡,坡长大约几十米。我问刘泽明,你家是不是住在坡下靠蛮子洞一边?
许是很久没有人跟刘泽明交流他记忆最深处的回忆,他的小眼睛一下亮了,抬头直视我,似乎找到组织对上暗号,“你还记得我家住在坡下?”
两个男人的回忆。这段经年旧事,似乎也唤醒了刘泽明老伴何老师的回忆,她在一旁接上话头说,刘泽明以前经常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说他做了一辆马拉车,自己赶着去大石桥小学念书。
刘泽明觉得她没有说清楚,轻轻插上一句,“我读小学的时候,还要帮人放马割牛草,就做了一个木箱,我坐在箱里让马拉着去上学。然后把马栓在学校门口。”刘泽明说他读书很调皮,小学毕业没考上初中,就缀学了。
我的母亲是小学老师,教过刘泽明。多年以后我家和刘泽明同住一个大杂院,母亲说刘泽明是个歪才,无论是画画还是唱歌作词做玩具,一看就会,他用铅笔画的美国兵在朝鲜和志愿军打仗,活灵活现。
三:小学毕业去杀猪
刘泽明小学毕业没考上初中,家里的恶运来了,1958年母亲得病去世,就埋在大石桥小学旁边山嘴上。不久开始过“粮食关”,长得高大威猛的父亲吃不饱,活活饿死了。自己还好,不到十四岁就参加工作,在食品公司的杀猪场杀猪。
身高不到一米六,说话都怕浪费精神,走路都是飘着的刘泽明,杀猪?我失声笑了。
我们见过听说过的杀猪匠都是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就像明清小说《水浒传》描写的屠夫镇关西的模样,怎么都不可能和弱小模样的刘泽明联系在一起。
我说杀猪是个力气活,你干得了?刘泽明肩膀一耸,解释道,“杀猪得有窍门,一手抓住猪耳朵,猪就老实了。牵着就顺在案板上,左腿压住,另一只手握尖刀,顺势插入猪的喉管主动脉血管,稍微搅动,刀出血喷。”
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乐山食品公司的杀猪场还在板厂街。刘泽明说那时只有两个杀猪匠,另外一个姓龚,一天杀五六十头猪。肥猪都是本地品种,一色的黑毛。重量大点的肥猪要数隆昌黑毛猪,也就两百多斤的毛重。
过去的猪都是自然生长,以吃猪草为主。粮食包括红苕都很珍贵。即便是催猪长膘的时候,也是把苞谷打成粉,掺和在煮熟的猪草中喂。
更没听说过用激素、用配合饲料加摧眠药去喂。所以即便是肥猪,国家制定的收购标准是一百二十斤。杀出来的猪边口,肥瘦均匀,无论炖煮煎炒,肉香扑鼻。
杀猪流出的猪血也是个宝,归拢到一大桶中。
城里人有想吃血旺的带了小锅小盆子,早来的放在前,一个挨着一个排在血桶前,高高低低,大小各异,里面要么放三五分钱,或者一角钱。
单位上来的人,大约是不用排队,直接舀了便走。
接血旺的单位,以学校食堂居多,中学小学皆有。学校来接血旺的多用水桶,松木材料,外面打了桐油,上用红油漆楷书写上,县街小学、学道街小学、徐家扁小学、省立四川省乐山第一中学等字样。
汉族人的民间流行个说法,说是教书先生每天与粉笔灰交道,尘灰易吸入肺部,多吃猪血旺可以把灰尘裹出来。
卖猪血的,忙完单位上的人。腾出手来,从排队的一排容器中把钱捡起扔进一旁的罐子,根据收钱的多少,掺水洒点盐,再舀入猪血,顺手再搅拌一下置边上。
猪血凝固后,自然有接血旺的人,或大人、或毛孩子,各自认准自家的容器带回家,煮熟后加上点葱花芫荽,便是一道很开胃的血旺子。
杀猪的过程是连贯的。
乐山大佛旧照片待猪落气,一旁的人从猪脚处桶根铁杆进去,把隔膜疏通,然后扎紧,用打气筒把猪撑得滚圆,浸入沸水刮去猪毛。
刮下来的猪毛,直接摊开晾晒在大街上。自然干燥后,地处萧公嘴的猪鬃厂会派人上门收了去。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较场坝板厂街到萧公嘴一带,空气中随时飘散着一股猪粪、牛粪、鸭屎臭味。
俗话说,读不完的书,杀不完的猪。聪明绝顶的刘双儿,不适应读书,无奈之下当了杀猪匠。每天、每月、每年都有杀不完的猪,一眼望不到尽头,令人看不到一点点变化。
于是,不爱说话喜欢思考重行动的双儿和住在杀猪场的室友选择了辞职。拿着这两年杀猪攒下来的钱,写了拉小提琴的楊宗阔家的房子。
杨宗阔的家是旧时的大户人家,房子坐落在铜河扁虾蟆口。朝门宽大,面朝铜洞,气势恢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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