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物候五月,三里亭边的荒草野树喝饱前阵子的雨水,太阳一开,呼啦啦像泡发的木耳,齐齐挤到青阳门外这条土石铺成的官道上。道上低洼处雨水未干,平静的潭映着碧蓝的天和翠绿的树。老槐上有刚蜕皮的新蝉,雨一停,犹豫试探地“吱——”一声,好像感到时候未到,又闭上嘴。
道上行人也多起来,城外的耕樵挑着担往城里卖,城里的纨绔骑着马往城外游。春服改夏衫,粗布短褐,鲜衣怒马,在青阳门外来往如织。
那少年就是在这时从川流的行人中走出,走到三里亭这茶摊上来的。
他穿了件半旧的茶青色夏衫,牵了匹黑亮健壮的关中驴,驴上驼着鼓鼓囊囊的褡裢。脚步踢起衣衫下摆,颊带微笑,步履生风,三步并两步,走到茶摊前,讨茶吃。
少年从城里来,要到城外去。
卖茶的老汉送走前客,回头就见了日下少年来,混浊老眼如一头迎了太阳。五月灼然耀目,令他不觉眯起眼睛。
风去雨住蝉噪时。
多年前他走,也是这个年纪,也是这个时节。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他弯腰低头,从炉底抽出一把锈蚀的断剑和数截烧断的柴火,灰红色的余烬像落日残阳,铺在脚边忽明忽暗——终究还是岁月不饶,倏忽白首。
红彤彤的火苗却蹿上来,迫不及待地舔在壶底。殷切,似那少年人的目光。
便等壶响了,他往里抓一撮茶叶沫子,摸过一只碗,欲走,又停。从柜里拿出一小坛酒来,这才去了。
“公子出门哪?”他将茶酒都放到桌上,“往哪去啊?”
桌上放着靛青色布包裹的物件,少年的手指搭在上头,兴奋不安地扣动着。他一眼就认出那三尺青布中裹着什么——他也曾拥有那样一柄剑。
剑身青光雪亮,像冬天最冷时候的月光,冷静惨白;每次出鞘都会发出辽阔透彻的声音,赛过关外的长风和征鼓,塞过江南最红的妓子的歌喉;削铁如泥,罡气凛冽,斩过多少人,饮过多少酒,多少山川日月,多少知己好友;还有那轻盈啊,春风腰肢、少女眼波,像曾在他怀中最美最柔软的女人……
“去——”少年涩哑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
想说的太多反而语塞,少年赧然一笑,道,“往南去,从运河走,先去苏杭。再往赣闽。”
“哦。江浙富庶,是个好地方。赣闽却多寇乱,公子怕要小心。”
“正是听闻那里百姓流亡,才想去看个究竟!若抗寇能用,我必万死不辞!”少年眉头扬得高,目中灼灼,忽又一转眸,神往道,“并且听说闽赣山川多雄奇,开人眼界。”
“若论山川雄奇,公子当往蜀中去,所谓——”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少年接口道,“蜀中自然也要去的!还有三峡赤壁,大漠雪山,黄河五岳!穷尽有生之年,遍访奇胜之地,即我此行之志!”
一壶浊酒尽。
老汉看着对面的少年,良久,慢慢地微笑起来。
他脸上皱纹纵横,丘壑连绵,是他曾拜访过的江河山川。他眼中平平静静,波澜不惊,是他曾尝遍了的悲欢离合……
这一切从哪里开始呢?
噢,也是五月。
风去雨住蝉噪时。
烈酒入豪肠。
如今他也用这杯酒送走他的故人。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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