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和他说话，是十八年前的下午，当时他约我去南山池塘游泳，可我不会游泳，心里也一直惦记着打乒乓，于是拒绝了他。
任谁都不会相信，寻常日子里跟亲人的随意分别就会天人相隔。我在乒乓球台前挥汗如雨时，也想象着他在池塘里自由翱翔，我还盘算着晚饭后跟他一起去公园闲逛。当我回到家时，却发现了父亲异样的脸色，母亲已泣不成声，我以为是我玩的太晚，父母因此吵架，于是战战兢兢不敢出声。但母亲一把抱住了我，身体颤抖着一字一句吐露，你表哥淹死了。
我一时愣住，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几个小时前，我还跟他打过招呼，在转身以后，他走向了死亡，而我与死亡插肩而过。尽管我的心里还有幻想，但父亲吃完饭后去帮忙处理了遗体，打破了所有的疑问，而我因为年纪太小，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以前对逝去的理解很浅，在父亲回来再次证实这件事的时候，我依然觉得他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但到了第二天，他在楼下叫我去玩的声音没有按时响起，我才猛然想起，他已经不在了。
那时候太小，甚至脸上都没有出现很悲伤的表情，只知道从小陪伴自己的伙伴不能再来叫我出去了，那种感觉大概跟好朋友去国外留学是一样的，潜意识里他还在，只是不再出现我的生活中。年少时负面情绪是过得很快的，新的同学，新的朋友都能让我忘记他曾经存在，我没来得及跟他告别，就默许了他的离开。
时隔多年，我才意识到，在那段他刚独自离去的时间里，我也成了孤身一人。母亲家有六个兄弟姐妹，母亲是最小的，我也是最小的，他倒数第二，比我大一岁，而小一辈里跟我关系最好的就是他。我不知道他算不算对我好，只知道他总是叫我出去玩，有好吃的也会分享给我，但父母认为他不认真学习，担心把我带坏，便叫我少跟他来往，甚至有的时候他都到家里来了，父母依然不让我跟他出去。即便如此，他还是一如既往来叫我，我也期待他来救我，也许那时在我心里，我跟他就是连体的。
他是我的玩伴，也充当保护我的角色，被长辈呵斥时，他会主动揽下罪责；被外人欺负时，他会挡在我身体前面；被老师罚站时，他也会在一旁陪我。或许还有很多故事，我实在记不清了。
后来，我就彻底成了一个人，跟同学一起上学玩耍，却是一个人回家。我结识了很多朋友，但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消失不见，而他还在的时候，不管我在哪里读书，他都能准确出现在我家楼下。现实里很多所谓友情都浮于表面，大多数走着走着就散了，好一点的友情会可能会渗透皮肤，而血脉之间的连接，是刻在骨子里。
渐渐的，我已习惯他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然后他成了一个名字被埋葬在记忆里，不知道还会不会被提起。
在我谈恋爱的时候，女朋友填满了这个空白，有她在的地方，我称之为家。后来想想，之所以特别在乎她，是因为在潜意识里她会一直陪伴我，我一直以为，情之一字，伟大于陪伴。那段时间里，我也认为我跟她是一体的。我大概意识到白头偕老是什么感觉，以前在电视里学过这个词，然后它就存在我的憧憬里。到后来，她也离开的时候，我的内心又重新空出来了一块。
后来，我认识了一位姐姐，她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领导，而我是她的媒人，她再次给到我亲人的感觉，心里干涸的那条小溪又一次注入了活水。她带着我参加她的家庭聚会，当看到她的哥哥时，我再次想起了记忆里的他，那天我在饭桌上很拘束，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并不是我社恐，而是我长久孤身，再次被亲情包围时显得不知所措。吃完饭我在KTV大声唱歌掩饰自己的惶恐，好在姐姐一家人对我极其包容，没有让我产生想要逃离的冲动。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他还在的话，我们不会像伯牙子期那样高尚，大概率会君子之交淡如水，也可能潜移默化为点头之交，但世间没有如果。我感谢他温暖了我的童年，也庆幸我参与了他生命的全部。
如今我仍然孑然一身，但已经习惯了，或是麻木了。这些年里，疲于奔命，我很少想起他，前几日在发呆时，眼前闪过了他的影子，于是赶紧拿笔记录下来，因为我感觉到，他真的在我的记忆中慢慢消失，也许有一天，我终于不再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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