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回程,借着马路两边房屋漏出的亮光,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跋涉在花明楼后面的这条通往斜井、一路倾斜向上的马路上。地上积雪盈尺,被人踏出无数的印痕。脚窝底结上了一层冰棱,踩在上面咔嚓作响。二哥和父亲走在前面,二嫂搀扶着母亲走在第二,我和静秀居三,三哥殿后。一行人沉闷的走着,谁也没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拉风箱般的占据着唇齿和鼻腔。黑夜爬雪坡,一步一滑,眼睛恍若失明般,只能看到一遍茫茫的灰色,好在一行人除了静秀,这条路熟悉得闭眼也不会走错,只是雪后地形大变,为策万全,领头的父亲和二哥手里的梭标和泥鳅叉都成了探路的盲杖,点点戳戳的生怕摔下深沟。路边左侧是袁杲屋的坟山,坟丘累累、墓碑森森。农村的人都怕鬼,坟山便是个藏垢纳秽、邪祟横行极阴森恐怖的地方。此时地上的一切都被大雪掩埋,坟冢里就算有鬼,也一定出不来吧!右侧是个陡坎,最下面是个叫岩奀塘的大水塘,有两三亩宽,深不知几许,传说塘底有个大泡眼,出水有簸箕大,泡眼里有一条大犀牛,经常出来作恶,被先人用一张大铁锅将犀牛封在了泡眼之中。犀牛在人们的心里力大无穷,凶残赛过狮虎,至于其是否是两栖动物人们从不追究,乡人以讹传讹,岩奀塘成了个极凶恶的所在,孩子们被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在此玩水,大人们也能避则避,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在塘边行走。睛天白日站在马路上可以看到岩奀塘一池碧水,微波荡漾,偶尔水面跳起一尾大鱼,水花四溅、声势惊人。
站在坡顶,大家都觉得特别疲惫。在花明楼的时间虽然不长,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和焦虑之中,这种情绪加剧了身心能量的消耗,让人极易产生头昏、心悸、四肢乏力、肌肉酸痛的毛病。三哥在我背后推了一下,递过一杆烟来,我接过烟拿出火机,唰的一声打燃转身递向三哥,蓦地刮起一股冷风将火苗吹灭,再次打火时总是不着,勉强着了也迅速熄灭,就算我和三哥四只手掌护着也无济于事。三哥不信邪,抢过火机,却听“砰”的一声,火机竟然炸裂了。三哥愤愤地骂了一声:“麻辣隔壁的,出鬼了。”
声音在寂夜里犹如晴天霹雳惊心动魄,让我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静秀猛的拽住我的手,也是颤抖的不行。我吐出了口中的烟,隐隐感觉出不对:这个火机先前还好好的,怎么会一下子就出毛病了呢?我在打动火机的时候总感觉身边有一个人在噗噗的吹气,让燃起的火苗迅速熄灭,原本以为是错觉,现在越想越有可能。联想着左侧是袁杲屋的坟山,那里面埋着加茄子的祖宗十八代,难道那些鬼因为我打了加茄子父子要出来报仇吗?便越发毛骨悚然起来,瞄了一下黑漆漆的远方,感觉雪地里布满了重重鬼影,那鬼影张牙舞爪的正试图扑过来。
小时候二哥给我出过一个谜语,说一个读书的学生路过一个有撸沙鬼(水鬼)的水库,那水鬼见那学生文弱,又是孤单一人,就从水底跳出,伸出双爪就来拉这个学生,学生却毫不畏惧,举着一串钥匙指着撸沙鬼。撸沙鬼大惊,忙不迭的重新跳回水库,从此再不敢打这个学生的主意,这是为什么?我猜那钥匙上有个佛珠,鬼怕佛门高僧的正气,二哥说不是。我又猜那钥匙上有把刀,鬼怕刀上的杀气,二哥还说不是,笑着说出了谜底:那学生扬着钥匙边走边唱:“我有三钱铁,吓起鬼自个飞。我有三钱铜,吓起鬼自个蹦。我有三钱铝,吓起鬼心肝碎。”钥匙无非是铁铜铝所制,这种金属充满阳气,鬼类阴秽,最是忌讳。
现在我多么希望手中个铜铁铝的金属啊!可是双手空空、手无寸铁,怪不得鬼敢作祟哦!我左手搂着静秀,右手搂着三哥,搂着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似乎找回了一点力量和勇气,可我的双脚仍在发软发飘,要不是借助三哥和静秀的力量,我甚至挪不动步。而路此刻是如此的漫长,明明知道这路不远,眼睛依稀可以看到后山那模糊的轮廓,可是为什么就是走不到呢?我机械的迈着步子,双脚又酸又疲,微微发痛,我以为路漫漫是自己疲累产生的错觉,其实时间只过去了几分钟,抬腕看表,平时发亮的荧光表盘却一遍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我以为是国产手表的荧光质量太差,时间一长已然失效。又抬起静秀的手腕,这可是小矮子制作的进口表,荧光总不会出问题吧!不是我崇洋媚外,小矮子的东西真心不错。君不见小矮子制作的汽车、小五金、电器不仅质量好,使用寿命也是国产的几倍。人家小矮子的所有材料都依赖进口,自家并无产出,寒家只能打小算盘,一丝一毫的都不敢浪费,所以在质量上精益求精,在使用年限上也绞尽脑汁的予以延长。反观国人因为家大业大浪费得起,崽卖爷田不心痛,做东西粗制滥造,一味的焚林而田、竭泽而鱼、杀鸡取卵、饮鸠止渴、鼠目寸光、急功近利,国家资源大肆的浪费,好产品却万中无一。可静秀的手表也是一团墨黑,什么也没有显示。小矮子再是厉害,造出的东西依然有失灵的时候,就象他们刻入骨髓的武士道在华夏猖獗了十四年最终折戟沉沙一样。看来小矮子的东西也不能一味迷信哈。
也许是因为冬夜的寂寥,也许是因为眼睛看久了模糊的雪,也许是耳朵里听久了夜的沉闷,也许是鼻子里吸进了太多的寒气我觉得大脑一阵阵的发昏、眼睛渐渐朦胧、耳朵里响起不断的呜呜嗡嗡的耳鸣声,而呼吸道发生了堵塞,胸腔憋闷得发痛。
父亲最先发现出不对劲,口里嘟囔说:“怕是撞了家老爷(对鬼的尊称为老爷)我好几次看到要走到山边上了,一眨眼睛的功夫又不见了。”
母亲也跟着醒悟过来,为了壮胆边举着锄头边大声骂道:“么子老爷!就是家没用的矮骡子,(对鬼的蔑称)你出来!看我不一锄头挖死你!你快的喃!莫惹老子发火撒,我发起火来把你烧成灰!”
我们年轻人都有点发懵:鬼打墙(又称鬼扯脚)这种事只是以前听说过,想不到今夜真的遇到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种神神叨叨叨的事情发生并不奇怪。我曾听老辈人说过,鬼打墙是极阴损毒辣的鬼在捉弄人,阳气高点的人还罢了,最多是受番劳累,走到雄鸡报晓、天光大亮时鬼怕日光自然就撤走了,要是个阳气低的,鬼便百般捉弄,吹气扯衣、揪发挠背、尖啼怪叫,一直把你吓破胆为止,让你不死也疯。要想破解这局,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童子尿。在世人的认知里,童子尿是世间至纯至洁、至伟至烈、至刚至阳之物,可以驱万邪解千毒治百病,一个小小的鬼设置的局在童子尿下如白雪遇到了开水,坚冰遇到了电钻,男人遇到了女人,此乃世间万物阴阳相克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可是,现在的我们去哪里寻找童子尿呢?宇慧宇杰倒是真正的童子,可惜和我们至少都隔着一座山,就算他们有心奉献身体里的宝贝,却也远水难救近火,无济于事。难道我们就这般束手待毙引颈就戮吗?当然不能,父亲和二哥举起梭标、泥鳅叉往四周刺扎、母亲抡着锄头、二嫂飞舞菜刀、三哥劈扫着禾枪,静秀的炉钩也一下一下的穿刺着空气,只有我赤手空拳,自知拳脚打不到那个看不见的鬼,唯能站在那里看着。和空气搏斗良久的亲人们累得气喘吁吁,以为赶走了做怪的凶鬼,重新走时仍然走不到屋后的山边,我发现我们在不断的绕圈,脑海里寻思着这里的地形,如果绕圈的话应该是顺着山边的马路走到斜井边的山下时没有直走,而是折向右边通往岩奀塘路,这路是向下的长坡,下完坡后是岩奀塘的塘堤,有八九十米的距离,走完塘堤,再向上爬坡至马路,这刚好是一个圈,按我们行走的速度,走完一圈差不多半个小时。可是,我们并没有发现自己上坡下坡啊,脚底下的路永远都是一样的雪地,我们始终行走在别人踏出的脚窝里,当然别的地方也不敢踏,万一跌出路面呢?慢!我们始终行走在别人行走的脚窝里才沿着一条固定的路径绕圈,我要是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呢?是不是就破了鬼打墙呢?嗯,值得一试。我叫停了亲人们,拉着静秀走到母亲面前,将她交给母亲照顾,我则跑到二哥面前,掏出放水的对着脚印的左侧射了过去,然后顺着尿的方向走去,屎尿都是污秽之物,我的尿虽没有童子尿那般神奇的功能,相信鬼也不敢用身体来阻挡吧!
尿箭攒射百鬼辟易,循着尿箭的威力,我竟然走出了鬼打墙,眼前霍然一亮,再无那种滞涩压抑沉闷之感,寒风凛凛,眼前正是无数次辗转寻觅而不见的后山!我左脚用力跺地,双手结印,口里念道:“天灵灵,地灵灵,过往神仙听分明,我今逢鬼遇捉弄,拜请各位驱邪风,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正是走江湖时姐夫传给我的“驱邪令”。
一家人相跟着走了过来,免不得对着袁杲屋的坟山一顿痛骂,至于那些没有作祟的鬼受了无妄之灾,却不是我们能考虑的了。不过一个坟山的鬼,有鬼作恶,而其它的鬼置若罔闻,不加阻止,挨骂也不冤枉。
山道陡峭滑溜,我们走得很是艰难。在鬼打墙里走了几个小时,此时手表上的夜光熠熠生辉,分明已是十二点多了。一家人絮絮叨叨,相牵相扶爬山下坡回到曹冲,历劫归来望着熟悉的一切恍如隔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回到家中,三嫂在屋中如狗转箩兜,草不是毛不是的,看到我们无恙归来欣喜不已。众人疲累欲死,只想倒在床上一躺不起。母亲却强撑着精神,张罗着让我们洗澡,清光二十四,祖宗传下的规矩不可废,何况今夜经历了鬼打墙,每个人都觉得一身晦气,清洗干净,心里也可安慰不是?我是让家人受累的祸首,当下自觉的挑起水桶去井里担水,而身体酸痛,脚如拴了重铅,肩起空桶身子不禁摇晃。静秀找了只手电领前照路,且喜路上积雪尽被挑水的践踏殆尽,地面现出一块块石板,甚是好走,水井边沿因了水温的关系,亦无半点雪迹。正要弯腰打水,静秀却抢了扁担,说她来挑水,顿时让我如奉纶音,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我的体力早就耗尽,不说近百斤的一担水,空手行走都极艰难,挑水何啻苦刑?
这夜用水洗净身心,头一挨枕,就被周公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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