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李后主
1
深夜醒来，看时间，一点半。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声音跟我说：留点力气变美好。
靠在床上散漫地翻书，从鲁迅到梁实秋，后来翻到梁实秋给韩菁清的一封信——
菁清：
现在是夜里一点半钟。你也许还没睡，是躺在床上看书吧？今天很凉，你那两床被（软软的，是鸭绒的还是尼龙的？）也许都可以盖上了。我晚上九时客散，立即遵嘱睡觉，但是睡到一点半，再也不能阖眼，只好起来。想打电话，不知总机有无人服务。如果直接拨号的电话就好了！
梁实秋
六三．十二．五．夜
这是一九七四年，71岁的梁实秋给43岁的韩菁清写的一封信。梁实秋所有我能找到的散文、信札、情书，我年少的时候都看过。现在重看，别是一番滋味。
71岁的梁实秋，在程季淑去世后半年，遇到了比她小28岁的韩菁清。见面的第一天，他要到了韩菁清的住址。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到韩菁清所住的公寓楼下等着，看韩菁清的窗帘拉开没有。等一会，走一会，焦灼不安，在楼下踱来踱去。
韩菁清有睡懒觉的习惯，梁实秋并不知道。一直到下午，韩菁清所住房间的窗帘才拉开，梁实秋立马冲上楼去，敲门，拜访韩菁清。
梁实秋声称捡到了一封信，就这样递出了第一封情书。
谁愿意接受比自己大28岁的老头子？一开始韩菁清是拒绝的。
谁知梁实秋次日又来了，又带来了一封信。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每天到韩菁清家里打卡、递信，有时一天要写三封信。
梁实秋追韩菁清，一共写了近千封情书。
韩菁清劝他“悬崖勒马”，梁实秋回复——
菁清：
你睡得好么？昨晚你去后我赶快上床，报纸略翻一下就睡着了。睡到两点半，种种问题又兜上心头，有些问题是你提出而我事前没料到的，我苦思焦虑，辗转反侧，不能得到万全的解答。退一步想，我能在半夜里考虑这些问题，亦即是幸福了。你说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在时间上当然还来得及，可是在情感上是来不及了。不要说是悬崖，就是火山口，我们也只好拥抱着跳下去。你说是吗，亲亲？
梁实秋
六三．十二．六
到了第二年，72岁的梁实秋，已经开始自称“秋”了——
菁清吾爱：
我们离得这样远，两颗心又拉得这样近，真是苦恼。总之，我信任你，犹如你之信任我。
爱，这几夜睡眠如何，盼告我。我要知道你的生活细节，就好像我日夜守在你身边一样，你不要嫌我“烦”，我是
痴爱，狂爱，热爱你的秋
六四，一．十五，午后二时
我署名一向连名带姓，表示郑重、认真、负责。现在好像不再有此形式上的必要，故简署一个秋字，好不？
肉麻么？
我因为初中起就在看梁实秋，对他有感情，并不觉得肉麻。
但我总是忍不住想笑。
2
鲁迅在一九二六年，写过一篇《狗·猫·鼠》，里面嘲笑过写情书的人——
例如人们当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续，新的是写情书，少则一束，多则一捆；旧的是什么“问名”“纳采”，磕头作揖。
这里的“配合”是交配的意思。
看到“少则一束，多则一捆”，我总想笑，想到晚年的梁实秋。
更让我想笑的是，几年后，鲁迅自己也开始了写情书，如一九二九年五月，48岁的鲁迅给31岁的许广平写的信——
乖姑！小刺猬！
此刻是12点，却很静，和上海大不相同。我不知乖姑睡了没有？我觉得她一定还未睡着，以为我正在大谈3年来的经历了。其实并未大谈，我现在只望乖姑要乖，保养自己，我也当平心和气，度过预定的时光，不使小刺猬忧虑。
5月15日夜．1929年
这个时候许广平已经怀孕了，四个月后，周海婴出生。
许广平是鲁迅的学生，这个，熟悉鲁迅的人都知道。
现世报来得这么快，正如闻一多给高孝贞情书里说的那样——
我一人在屋里，静极了，我在想你 ! 我不晓得我竟是这样无用的人，你一去了，我就如同落了魂一样。我什么也不能做。前回我骂一个学生为恋爱问题读书不努力，今天才知道自己也一样。亲爱的，我不怕死，只要我俩死在一起。我的心肝，我亲爱的妹妹，你在哪里?从此我再不放你离开我一天，我的肉，我的心肝！一哥在想你，想得要死！
“前回我骂一个学生为恋爱问题读书不努力，今天才知道自己也一样。”闻一多闻老师如是说。
3
民主战士闻一多给人一种硬汉的感觉，他的《最后一次讲演》要拍桌子才能读出效果来——
今天，这里有没有特务，你站出来，是好汉的就站出来！你出来讲，为什么要杀死李先生！杀死了人，又不敢承认，算什么好汉……
然而看他给妻子高孝贞写的信，让人大跌眼镜——
贞：
我不知道这封信写给你，有用没有。如果你真是不能回心转意，我又有什么办法？儿女们又小，他们不懂，我有苦向谁诉去？那天动身的时侯，他们都睡着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说我走了，恐怕第二天他们起来，不看见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们一个个叫醒，跟他说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话没有说完，喉咙管硬了，说不出来，所以大妹我没有叫，实在是不能叫。本来还想嘱咐赵妈几句，索性也不说了。我到母亲那里去的时侯，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话，我难过极了。出了一生的门，现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轿子，我就哭了。母亲这大年纪，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父亲和驷弟半夜三更送我出大门，那时你不知道是在睡觉呢还是生气。现在这样久了，你没有一封信来，也没有叫鹤、雕随便画几个字来。我也常想到，四十岁的人，何以这样心软。但是出门的人盼望家信，你能说是过分吗？到昆明须四十余日，那么这四十余日中是无法接到你的信的。如果你马上就发信到昆明，那样我一到昆明，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不然，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也永远不必写信来。
多 二月十五日
这是一九三八年，闻一多给高孝贞写的信。两人发生矛盾，高孝贞不理闻一多，冷战了一段时间，闻一多服软，主动给高孝贞写了这封信。
不久高孝贞回了信，闻一多喜极而泣，立刻给高孝贞回信——
贞：
武汉轰炸两次，心里着急，不知离武汉否，接到你们初到长沙的电报才放心，后来见报长沙也被轰炸，又急了好几天，直到前天二次电报来了，才知道全体动身，更是感天谢地。现在只希望路上不致多耽搁，孩子们不生病。这些时一想到你们，就心惊肉跳，现在总算离开了危险地带，我心里稍安一点。但一想到你们在路上受苦，我就心痛，想来想去，真对不住你，向来没有同你出过远门，这回又给我逃脱了，如何叫你不恨我？过去的事，无法挽救，从今以后，我一定要专心侍奉你，做你的奴仆，只要你不气我，我什么事都愿替你做。好不好？
多 廿八日早
额滴个神，这是金刚怒目式的民主战士闻一多先生写出来的信？
我……我有些不敢相信！
4
但这比起邓颖超致周恩来的信，这些只能算浮云。
一九四四年，周恩来离开了延安奔赴重庆，才走三天，邓颖超就给周恩来写了封信，里面是这样说的——
来：
你走了三天了。我可想你得太！
这回分别不比往回，并非惜别深深，而是思恋殷殷！这回我们是在愈益热爱中分别的，何况在我还有歉意缭绕心头呢！我真想你得太！
你走了，似乎把我的心情和精神亦带走了！我人在延安，心则向往着重庆，有时感觉在分享你与两岩内外故人相聚之欢呢！
……
深深地吻你！轻轻吻你！
你的超
十一，十二，延安
过了六天，邓颖超又给周恩来寄信，催他快点回来——
窑洞地炕已做好。今日已迁回原居，窑内暖融融的，愿你能快回来享受一些温暖啊！
祝福你，热吻你！
超
十一月十八日晚
这段话无异于在说：饭在锅里，我在床上，你快回来！
我想知道周恩来是怎么给邓颖超写信的，特地查了一下，终于找到了一封一九五一年周恩来给邓颖超的回信。
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是这样回信的——
超：
昨天得到你二十三日来信，说我写的是不像情书的情书。确实，两星期前，陆璀答应我带信到江南，我当时曾戏言：俏红娘捎带老情书。结果红娘走了，情书依然未写，想见动笔之难。寄来西湖印本，均属旧制，无可观者。望托人拍几个美而有意义的镜头携归，但千万勿拍着西装的西子。西湖五多，我独选其茶多，如能将植茶、采茶、制茶的全套生产过程探得，你才称得起“茶王”之名，否则，不过是“茶壶”而已。乒乓之戏，确好，待你归来布置。现时已绿满江南，此间方始发青，你如在四月中北归，桃李海棠均将盛开。我意四月中旬是时候了。忙人想病人，总不及病人念忙人的次数多，但想念谁深切，则留待后证了。
周恩来
一九五一·三·三十一
恩来同志是这样做的：
你跟我谈感情，我跟你谈其他；
你要我写情书，我跟你讲“动笔之难”；
你跟我玩昵称，我跟你称全名；
我既不“深深地吻你”，也不“轻轻地吻你”，更不“热吻你”。
看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怀着深深的歉意，轻轻地笑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