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农村光棍的人生
(一)
还没到牛头村,就体验到特殊礼遇。
村口一块大石头,石头表面已经磨得十分光滑,远远就能看到它反射着耀眼太阳光。一个看上去年纪很大背略微有些驼的老奶奶坐在石头上,从很远就一直看向我,像哨兵一样警觉地打量着我的一举一动。
“大娘,咱们村的村委怎么走?”我索性靠近了问她。
听到有人问话,大娘凝固的表情逐渐苏醒过来。她黝黑的脸上满是岁月的刻痕,比她们村周围的山还要绵延;脸上深深的皱褶如同群山之间的道道沟壑,嵌入到她的皮肤里;她的头发已经灰白,却整齐地向后梳起,用一根黑色的头绳在后头拢起来。
她仔细打量了我一番之后,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失望。这弄得我一时很尴尬,或许是我打破了她的宁静,也或许我的普通话她不一定能懂吧。正在我尴尬怎么继续的时候,她嘴巴动了动,她泛黄的牙齿已经所剩无几,余下的几个像园林里装饰的石头,被人不经意丢弃在那里。她用胳膊指了指不远处的房子,嘴唇抖抖了抖说:“捏个(那个)”!
(二)
牛头村是一个十分封闭的山村。村庄四周都是绵延群山,只有一条砂石路进出村子。据说村里有三百多户人家,户籍人口接近千人。但是,现在守在村里的也就有三四百人,一家平均一个人的规模。村子正在老去,很多房子和住在里面的老人一样已经风烛残年破败不堪,有些家门前的野草都疯长得老高,成为鸡鸭嬉戏的乐园;有的外墙塌掉了也无人修理,院子里是枯枝败叶铺了一地。
村里的路上空荡荡的,路边零星坐着一些老人在照看年幼的孩子,很少能见到年轻人。我的出现显得十分突兀,立刻成为路边人关注的焦点。他们的目光里有好奇,有疑惑,也有警惕。有调皮的孩子想靠近看个究竟,都被爷爷奶奶迅速抓住拖回去。
村长大约五六十岁的样子,个头不高,脸色黝黑,脸上的胡子刮的干干净净,露出下巴青色的轮廓。村长略带疑惑地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和调查计划,并没有说什么,也并没有进一步追问。甚至都没有认真地看我一样,气氛一时有点沉闷。
为了缓和气氛,我顺便提到了村口的大娘,开玩笑说她就像哨兵一样看我。村长并没有笑,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我一时不知触碰到了他哪根神经,任由他毫无遮遮拦地打量我。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口袋。我趁势给他递上一支烟点着。他深吸了一口,在肺里停顿了半天,然后叹了口气说:天还早,你想知道些啥,咱们聊聊吧。
(三)
“除了当兵的和上大学的,村里25岁以上的光棍有42人”。
村长又深深吸了一口我递给他的烟,在肺里顿了顿,然后鼻孔里径直喷出,他在迷雾后面用模糊的眼神看着我:“他们中有一些没有出去打工,就天天窝在家里,好吃懒作混日子,你想跟哪个聊聊?”
是的,25岁!在村长眼里,他将光棍的分界划定为25岁。
在农村,一个普通家庭经济状况的男人过了25岁还没有结婚,那么他有极大概率会沦落到一个独特的群体里--单身汉。单身汉是文绉绉的称呼,农村里一般俗称“光棍”,就是那些没有结婚且未来也基本没有机会结婚的人。
光棍们没有老婆孩子的牵绊,自己吃饱全家不饿,自己穿暖全家不冷,生活似乎是惬意的。现实恰恰相反,光棍除了生理欲望无法满足之外,缺乏家庭责任也导致他们行为缺乏约束,很多人看不到未来,找不到生活的意义。所谓的日子可能只是努力地活着。
农村的男孩,要想离开农村,大致有几条出路。第一种是考大学,大学毕业后可以在城市里找个工作。不论城市大小和收入多少,起码实现了迈出农村的第一步。第二种是当兵,经过几年的军旅生活,转成志愿兵或者退伍转业,各地地方上都有相应安排措施,一般都能有一份工作。
第三种,到城市打工。这个是暂时离开。城市打工是青春饭,年轻的时候到城市工厂里、建筑工地干活,或者在餐厅做服务员等。现有的户口政策使他们无法在城市立足,最终还是会回到农村来。城市是他们年轻时挣钱养家糊口的地方;农村才是他们的根,是他们长大和养老的地方。
而现在,这个根已经开始腐烂。
在牛头村,25岁以上待婚的小伙子有四五十人。而姑娘这边,加上外出读书的,整个村适龄的不到二十人。即使整个村的姑娘们都留下不外嫁、不到城市去,仍然有接近一半的小伙子注定打光棍。
本来村里的姑娘就少,但姑娘们又喜欢往外“飞”。在外面见过世面的姑娘,见过了城市生活的丰富多彩,一般都有了自己的主意,父母的安排已经听不进去了。他们也不愿意再回到乡下生活,更看不上村里的那些土气的小伙子了。
“这些人后半辈子怎么办?”村长看着我,仿佛我能替他想出一个主意。
(四)
据统计,当前我国大约有3000-4000万光棍。每个光棍都不仅是一个焦头烂额的个体,他们的背后更是一对愁容满面的父母。仅算直系亲属,全国也有将近一亿人受困于这个问题。
我们很容易对农村光棍这个群体进行一些调查,形成某种研究报告。但是,这种充满理性光辉的文字或图表往往成为故纸堆里的一份子,成为学术界小范围思考和讨论的话题。它很难引起全社会广泛的感情共鸣。冰冷的数字总是难以引起人们的持续关注,因为它只激发我们的理性;而有冲击力的个案时则会引起我们的情感共鸣,诱发我们的同情心。
只有用故事,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展现在大家面前,才能更深刻地唤起全社会对这个问题的持续关注。这就是我尝试用讲故事的方法记录这群人生存状态的原因。
我曾经跟多个农村光棍聊过,听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也听别人讲起这一群体的故事。我内心深处常被他们的处境打动,为他们曾经抗争却无力改变结局而扼腕。如果这些故事没有人记录,他们的经历将会和他们的人生一样,很快被人们彻底遗忘,被时间的大浪抹去所有的痕迹。
同时,随着中国农村的日趋衰败,很多农村的传统习俗也受到极大的冲击,大量的习俗和仪式已经逐渐被遗忘,逐渐成为老一代人的记忆。按照这个发展模式,这些传统内容会很快消失掉。我不是说这些习俗一定是好的,但他们毕竟代表了一个时代,代表了一个历史阶段人们的行为方式。不论它是好是坏,落后或先进,糟粕或精华,它总是我们文化几千年发展的一个自然产物。记录它们,我们才不会成为一个没有根的族群。
我尝试着把有代表性的故事写出来,希望他们的经历能够被人记录和了解。在记录这些底层小人物的同时,也尝试介绍一些农村传统的风俗、习惯、禁忌等,它比那些纯粹介绍这些风俗的文章要更具有情境性,因为我把它嵌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里,还原成活生生的场景。最少,它可以帮我们的子孙理解这个时代。
(五)
“你刚才提到的坐在村口石头上的大娘”,村长眼睛看着远处,自言自语地说起来,把我飘远的思绪也拉回现实。“她儿子是个很不错的人!为人踏实本分。但她老伴去世的早,没钱给儿子娶媳妇。知道改变不了现状,他儿子曾经喝酒之后蹲在村口痛哭。后来索性出去闯一闯,尝试改变命运。可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么多年连音信也没有带回一个,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老人几乎是哭干了眼泪,天天对祖宗牌位磕头:儿呀,回来让娘看一眼,娘死了才瞑目呀。除此之外,她几乎天天坐在石头上等,仔细打量每个过路人,希望有一天能等到他儿子。
”我怕她坚持不到那天!”,村长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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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像蚂蚁一样,被时代的车轮无情地碾得粉碎!
他们也像野草一样,在乱石的缝隙里倔强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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