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
1.
正如你所见,目前我已垂垂老矣,但仍然不可否认,即使我老成这样,还是可以从我庞大的体态里看见我曾经是如何雄姿英发,虽然我眼皮下塌眼睛也有些混浊,但我过去可以看透所有猎物的行踪,最重要的是,虽然我目前躺在这片草丛上懒洋洋晒着太阳接受馈赠的食物,但我确实是一只响当当的猫,关于这一点,我觉得,无论是曾经、现在、还是接下来的多久,都不可否认。
不错,我雄壮的猫生履历里捕到的第一条鱼,就是从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捉摸的生物--人的手上,夺来的。当我趁着夜色穿过无人的广场终于从他们圈养的池子里抓住一条金鱼当做成人礼甩在我妈妈面前时,我从她闪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终于可以开始作为一只响当当的猫开始独自生活的蓝图,我终于、终于可以不用每天都要被池子里那些被养肥了的笨鱼甩一脸水,我终于、终于可以去爬广场外边那些看起来更高的树,未来的蓝图在我眼前徐徐展开,好像比以往看到最闪亮的星空还要闪亮一百倍。
于是下一步,像每一只长大了的猫都要告别舒适圈一样,我顺理成章的告别了小广场,心里甚至有一丝窃喜,毕竟我早看惯了那边的景色,玩腻了那块飞来飞去的几只笨蝴蝶。
我对接下来该去哪里没有规划,我先爬上了过去我总觉得好高好高的广场外延的大树,它确实好高,我滑下来两次,第三次爬上去的时候,我看见了我和我妈妈常睡着晒太阳的那片草丛,现在她也懒洋洋的躺在上面,不过她还没有看到我。
真好,我想往后我应该会常回来看看的。
然后我看向另一边,另一边的景色又宽阔又辽远,它好像张着怀抱在期待我,无数次个早晨,我眯着眼睛看太阳像个大球一样从那边升起来,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耀眼,直到我再也无法直视它。
我思考了会儿,决定先去追寻那颗球。追寻它最低姿态的时候,好尝尝它在爪子下翻滚时候是不是同样炽热又耀眼。
追寻那颗球的日子比我想象得要悠远,悠远到我现在都还没有追到它,我迷失过好几次方向,当那颗球升到我头顶上,而我因为太过忘我的走路而不记得正确的方向时,我就停下来等等,虽然它的亮光看一眼就要把我刺瞎,但我还可以等一等,毕竟第二天一早时候我还可以看见它赤橙橙的宛若新生的模样。
而我就是在追寻这颗球的时候慢慢实践自己作为一条响当当的猫的道路的啊。
2.
我见到比我傍晚在小广场时见到过的更多更多的脚步在地板上踏来踏去,我本意缩在角落等脚步少一点再少一点时再出现,但是从早到晚,我见过好几轮脚步的高峰,也没有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跳出来。甚至,我见到比彩虹更多彩的光芒竟然在夜里闪耀,无数纷杂的声音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在耳边喧嚣。
这一切光怪陆离奇奇怪怪的东西,像是这个世界正式下给我的战书一样,给我震撼并叫我去解决。我舔一舔尖锐的牙齿,随时准备冲出去撕碎这个世界。
天黑过去很久,久到天快要亮的时候,我终于等到街道最寂静的时刻,东方的太阳还没有出来,我暂时不必紧盯着那个方向,可以放松点找一找食物抚慰我饥肠辘辘的肚子。
街上空旷无比,纷杂吵闹之后在地砖上留下各种痕迹,我在难得清冷寂静的街道上穿行,逡巡在弯弯绕绕的巷口里,在角落里寻找能果腹的食物。正是在那时,我碰到一只懒洋洋的猫。
正如各种猫有各种不同的命运,每一只猫对自己的定位也不一样,我希望并且觉得自己能是一只响当当的猫,而懒洋洋的猫对自己的安排便是懒洋洋的享受太阳、懒洋洋的老去。
我在狭窄的小区巷道逡巡时,懒洋洋的猫就躺在一楼露台上懒懒的叫唤了一声,它当时大概有我现在这么老,眯着眼睛向下看我,问我,“你是响当当的猫吗?”
“我是。”我站在露台下面仰头看它,只觉得那时候它除了躺的比我高了点,也看不出来别的比我厉害的地方了。
我等着它问我一些何处来去何处去的问题,我已我经准备好一肚子腹稿来显示我响当当的雄心壮志了。
“唔--祝你成功。”不过,它说。
我满肚子的话硬生生被憋了回去,只好说了声谢谢,“……那你呢,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嗯--一个小时前刚趴上来。”它可能以为我问他什么时候爬上露台的,明明我问得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说的是,你在这儿、这一块儿,待了多久了。”我加强语气强调。
这时候它沉默了好一会,好像在思考,半晌开口,“也有好一会儿了吧,说不清是好一会儿,还是好几会儿。”
我不在意地点点头,看来它做懒洋洋的猫已经做了好久了,不然怎会糊涂到忘记自己曾经度过的时间?
于是我跟它道别,顺便告诉它我要作为一只响当当的猫去闯荡四方了。但我刚转身,就听见它懒洋洋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懒洋洋的猫说:“要是哪天你闯累了,也可以到我这儿像我这样呆着。”
回来这儿呆着?
我环顾四周,这儿不过是个老旧的小区,只有小片小片的绿草地和灌木,还有围着围墙载种的几棵不算大的大树,花鸟虫鱼,我在这儿统共都没见着多少,怎么会回这儿呆着呢?
更何况我还有响当当的梦想要实现。
告别懒洋洋的猫后,我又游荡了好久好久,每天早晨追着太阳往东方的方向,等到太阳最盛的时候,我就找一棵树躺在树下打打盹,我数着日子,一共经历了七十多个晴天,五十多个阴雨天,这些都是响当当的数字勋章。
2.
这一路上我还碰到什么稀奇事?
对了,我在花园曾碰到一小坨白绒绒的东西,我头一次见这种动物,浑身雪白的蹲在一片很深很深的绿草地里,实在是太惹眼了,若不是现在是夏天,我还以为我见到了雪球,它有很长的耳朵和很红的眼睛,虽然目前它有些无精打采,但我们还是很快的聊了起来。
它告诉我它叫兔子。曾经有个人类给它取过名字,不过它不是很记得。
兔子是曾被圈养的动物,有人给予它生活所需的一切东西,不像我一样风吹日晒雨淋,但也不像我一样自由。它是趁带它出来透气的小朋友不注意时偷偷跑掉的。
“我太向往这儿啦,她们也偶尔带我出来看看,可是大多数时候我总被困在笼子里呆呆地看着同一片地方,虽然吃喝富足,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兔子说。
少了些什么我可懂得很,我幼时也被妈妈勒令不准跑出去广场,它的处境大概比我那时还要艰难一些。
但就算连我在外闯荡惯了也总有时要饱一顿饥一顿,更何况这只娇惯了的兔子?“你活得下去吗?”我不无担忧。
“眼下应该还能撑住几天。”兔子颓丧的说。它的肠胃实在太脆弱了,这两天已经隐隐有些难受。
“要是那个孩子再来找你,你要不要出去看看?”或许能被找回去,最后还能安稳过个后半生。
不过兔子没说话,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在这个问题里挣扎。
此刻的天太蓝了,透过头顶上生出的杂草的末端,看到一碧如洗的天空,闻着土地和干燥的青草味,还能听到蝴蝶飞过时轻盈的翅膀扇动的声音。我看看旁边沉默的兔子,总觉得经历过这样的情境,它的心里一定早有了定夺。
我又陪了它两天,虽然它老是沉默不说话,我也不觉得无聊,两天的时间,旁边的一窝蝴蝶也跟我熟了,我们经常一起追逐玩耍,玩累了我就回来陪着兔子蹲着,眼见着它一点点颓丧下去,但我也想不出来办法,偶尔我跑出草丛左右张望,也没见着有人往这边找一只兔子。
“我觉得我要撑不住啦。”
这会儿我正躺着晒太阳呢,兔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它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虽说目之所及好像全是它的食物,可是兔子不吃窝边草。
我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它。大家都若有所思的沉默。
“你有没有后悔啊?”我问。
“从衣食无忧点地方逃出来,此刻忍饥挨饿面临兔生的终点,不管什么时候,总会有一丝丝后悔的想法吧。”兔子闭着眼睛,缓缓思索, “但是看到白天这么蓝的天空和晚上这么灿烂的星星就都值得了。”
第三天夜里,我睡的迷迷糊糊,恍然惊觉旁边的草丛有一点儿动静,半眯着眼瞧过去,看见是兔子在挪窝,慢吞吞的。我没有理它,继续睡过去。第二天睁开眼的时候,除了旁边兔子窝压弯了的一丛草,就没再见着它的身影了。
或许是去瞧其它的风景去了。
我和一窝蝴蝶逐个道了别,然后继续启程去追寻我的太阳球。但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怅然若失。
3.
我过了很长一段悠闲舒适的日子。
那段日子里我找了一个好去处,还是在聚集很多人的地方,白天比夜晚热闹的地方,有很多食物的地方。
通常,我很难一次看到这么多食物摆在面前,人类奇怪的地方也在于他们从不把自己的食物藏着掖着,大家都大大方方的摆出来,你在他的食物面前停一停,聊两句就能获得一袋子的食物。
平时我更倾向于靠自己的努力去获得战利品,但难得见到这么简易的方法,还是忍不住有些心动。于是我捡了个人少的时间段去到一个摆着好多鱼的桌子前,对着里面那个肥胖的女人喵喵叫了两声碰碰运气。
虽然我们的猫叫声与人类的语言并不相通,但我确实已经摆出很诚意的愿意聊两句的态势,应该也会获得相对的报酬吧。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细细端详那肥胖妇女的态度,她突然听到我的叫声,停下了手里正干着的活计,疑惑的往门口看过来,然后就锁定了我的位置。
和她都视线一对视,我又紧忙喵喵叫了两声,“你好?”我的意思是。
不管她听不听得懂,我决心在等到她都回应之前我不会再开口了,即使满屋的鱼腥味熏的我更加饥肠辘辘。
但我看到她张开了嘴,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
生平第一次觉得不懂人类的语音是这样的不方便,我只得瞎回应两句,“喵喵喵?喵喵。”
她又张开了嘴说了些什么,虽然听不懂她说话,但我预见了她接下来的动作,果然,下一秒钟,我看见一小块内脏顺着我的脸飞过来。
我跳到一边,等到这块得之极易的食物稳稳落地,然后再过去叼起它来。
“喵~”我很开心,像这位妇人诚心诚意的道谢。那妇人也对我挥了挥手。我看懂了这是再见的意思。
人类的法子真好用,聊聊天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获得食物。可是,鱼群也愿意这样聊个天就献身吗?怎么过去我从不曾碰见过这样蠢的鱼群。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混迹在这条小巷,一方面是因为在这儿不愁吃喝,每天还有暖洋洋的太阳晒,一方面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闯荡了挺久,有了足够傍身的履历,是时候放松放松自己了。
更重要的是,我发觉我不再身轻如燕,语气里带着点不自觉的老气横秋,看着太阳的时候没有那种当初想要的“我一定要追到那颗球”的满腔的激动与兴奋了。
于是我找了好去处,就是我常来的这个小摊贩家的屋顶,她家低矮的屋顶在旁边的高高的屋檐下正好有块遮风挡雨的小地盘,屋顶上可以晒到最暖和的太阳,如果嫌太阳太刺眼了,可以屋旁高耸的树荫下睡觉。
每当温和的刮着轻柔的风的日子里,我就躺在那儿,当真是妙不可言。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只顾着晒晒太阳、吃吃喝喝,偶尔想起现在暖洋洋笼罩着我的是我曾经发誓一定要追到手的一颗球,有时候眯着眼睛也会迷迷糊糊想起曾经和妈妈一起呆过的小公园,草坪里不知道死在哪里的兔子,曾经扑过的蝴蝶……
是真的,到现在这个年纪,我觉得我可以随时向路过来闯荡的小猫吹嘘一番我自己当年曾经经历过的二三事,毕竟也算是摸爬打滚的一辈子,那履历应该也可写成一本引人眼球的个人志,显然我已经是一只有资历的响当当的猫了。
时间好像越过越慢,每一分秒都在无限的放空中被缓慢拉长,我有一丁点儿喜欢上这感觉了。过去我不曾仔细分辨,但现在我好想看见时间在光束照耀的灰尘里延展。
我喜欢这样盯着每一束光。
盯着光里飞舞的灰尘。
听着喧嚣的市集里的声音。
我也经常想起我的“个人志”,从我出生开始写起,从抓到小公园水池里的第一尾鱼开始出走,在嘈杂凶险的城市里游走,对了,我是不是曾经碰到过一只懒洋洋的猫?
我又开始回忆那只猫,它懒洋洋的趴在露台上对我讲话,对我说要是我哪天闯累了,可以回它那呆着。我确实挺想回去看看它的,要是可以,请它在我的“个人志”上也讲两句评语。不过我现在心有余但脚力不足,更遑论我已经忘记了我当初是在哪碰上它的咯。
4.
那颗球又在我面前沉沉浮浮好几次,某一日我闭着眼在晒太阳,突然听见前面轻悄悄的脚步声,于是我懒洋洋的睁眼,看到面前不知何时走过来的一只狸花猫,长的和我有七八分相像。
一看到它,我就好像看到原先的我。带着满腔热血出来闯荡的初出茅庐的猫。
“你是想做一只什么猫?”我眯着眼睛看它。
“我想做一只大名鼎鼎的猫”年轻的猫毫无惧色。
真厉害啊,我在心里叹息,“祝你好运。不过成为大名鼎鼎的猫可不容易啊。”
“我当然知道。”年轻的猫傲首挺胸,“我要迎难而上!”
“好啊。”我由衷赞叹,“不过万一哪天累了,也可以回这儿一起休息哟”
虽然我这样说,但年轻的猫显然没有在意,高竖着尾巴傲然往阳光中走去,我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再回来,可是在一段长久的跋涉中,誰不会有累的时刻呢。
我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懒洋洋的猫对我说过同样一句话,那时候我是怎么样挺着胸脯离开它的?如今我在这里惬意的沐浴阳光,一切恍惚中还是应了它最后那句话。
可是,如何所有猫生冥冥中都指向一个终点,那我之前奔着一个响当当的名头又算怎么一回事?
算了算了,如今我应该也是一只名副其实的懒洋洋的猫了,这些世界哲理般的问题,就留个那些大名鼎鼎的猫们去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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