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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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父亲背起弟弟，腰弯成了一张弓，上半身刚探出车门，两只脚便本能地落了地。一双半旧的黄球鞋深深扎进初春的残雪地里，左右都是陷在泥沼里的不堪负重。

“儿啊，咱回家了。” 中年女人在父亲身后低声念叨，她撑着一双枯手护着儿子的身体，眼里是一团不见底的黑。

落地，回家。

父亲背着弟弟走在前面，身形一步两晃，弟弟已经比父亲都要高了。母亲托着弟弟的腿，生怕他着地，小枫在一旁搀着母亲，视线所及，几度模糊。

这是一家人最后一次整整齐齐回家了……

按照村里的规矩，死在外头的人是不能进村的，尤其是早逝的年轻人。通常，置一口棺木，把人停在村口，请阴阳师做完超度，直接送去山里找个隐秘的地方寄埋。

父亲不同意。哪怕跟全村人绝交，他也执意要把儿子背回家。要走，孩子也得从家里走。

全村哗然。

弟弟回来当天，村里各家各户大门紧闭，生怕惹上不干净的祸端，也包括家里最亲的叔伯。

小枫扫了一眼往常人声喧腾的巷子，死一般寂静。

是呵，还有什么比死更无声呢，死了，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02

弟弟的丧事，由小枫一手操办。

期间该有的环节，一个不落。请了阴阳师超度做法，香火不断，在家里停满七天。七天后，由村里本族八位壮劳力一起帮着把弟弟的灵柩抬到山上一处隐蔽的山坳下了葬。

祖辈规矩，家中长辈在世，晚辈不能先入祖坟，只能寄埋在外，待父母百年之后，再移回。

抬棺的人，是小枫挨家挨户跪着求来的，雪水和着黄土在裤子的膝盖上留下了一层厚厚的浆。

弟弟的丧事办妥，父亲和母亲一起病倒了。

小枫知道，弟弟生病这半年来，每一天，他们都是咬牙熬过的，撑到今天，已经是拼了全力。当所有的悲伤归于尘土，最后一丝精气神也被抽干了。

小枫把弟弟的物品一样一样收起来，存放在一个大木箱里，就像他每次开学离家那样。只是，她知道，这次不一样了。

小枫从没觉得家里的小院这么大，窑洞这么空，大多数时间，家里安静到只剩下轻轻浅浅的呼吸。父亲埋头抽烟，浅灰色的烟圈在空中缭绕扭转，久久不散。

两周后，爹妈稍微缓过来一些，能生火做饭，屋里屋外走动，小枫动身回学校复工。

小枫是乡里中学的老师。

03

2000年的太行山某乡镇，闭塞而繁荣。

闭塞是因为地理环境，延绵的太行为基建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崎岖的盘山路层层叠叠，把祖祖辈辈的人们困在了山里，进一次城，坐村里的小巴车需要晃悠四个小时。

而繁荣，则是因为煤炭。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那十年，被当地人称为“黑金时代”。个体政策开放以后，有胆识有头脑的人便贷款买大卡车开始贩煤，沿着这条疏于监管的山路，一辆辆装满无烟煤的超载大货车排成长龙，日夜不息。一辆50万左右的大货，好的话，不到半年就能回本，再不济，一年也能翻身。

在这条黑金之路上，横空崛起了很多个小暴发户，而这些人家的儿子，婚配的首选对象是学校的女老师。一来娶个文化人，体面，二来女老师是事业编制，可以用她做担保人从信用社贷款，方便资金周转。

对于这所中学里的大多数单身女老师，婚嫁基本三条路：嫁给学校里的单身男老师，嫁给附近村里的暴发户，或经人介绍嫁到城里，再通过男方的关系调进城里的学校。

小枫选了第三条路。

两年前，经人介绍，小枫嫁给了城里的一位公务员，虽然有一个贩煤的同学一直锲而不舍地追求她，但她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她想离开这里，抓住一切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