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通知放假那会,我尚还是很佛系对待回老家过年这件事:一般年底春运,往四川方向都是返乡大潮,抢不到火车票都是常态,要是能买到票就回一趟老家。
就这么抢票抢了半个月,却发现根本抢不到火车票,有点失落,但也还可以接受,毕竟春运难抢票嘛。
不想某天下午,家族微信群里,三妈(三婶)突然发了一个视频,一锅“叶儿粑”(川西、川南地区的传统小吃,糯米点心)刚刚蒸好,一双手忍着烫趁热拿出,装了满满的一盆,蒸笼里还有两屉。
三妈家刚出炉的叶儿粑一瞬间,就突然感觉那飘着的热气已经飘到我鼻子下面了,唤起那软糯滚烫的手感,思家的情绪一下子就像打开了阀门,喷涌而出,回到我小的时候在家包叶儿粑的光景。
叶儿粑是我老家过年的前奏,腊月出头就开始割粑叶(学名叫大叶仙茅、野棕),清洗晾干收藏。腊月十几到二十几都是包叶儿粑合适的时间。用糯米加少量的大米(加大米是为了防止糯米太软不成形),磨了米浆,装在透水的布袋里滤干一部分水,剩下一团湿度刚刚好的面团,便摊开在圆形的大簸箕里开始揉搓,再分开一团做甜的加红糖继续揉,一团做咸的加盐继续揉。揉到面团光生不散,就可以开始包粑了。粑芯(馅儿)是提前准备好的,甜的是用红糖、豆沙加核桃、花生、芝麻等坚果碎炒制的,咸的是五花肉、油渣切碎加香葱花椒炒制的。
甜咸各半的叶儿粑我家的甜粑是不加馅儿的,因为我小时候很不爱吃坚果,不喜欢那种干干的、满口钻的颗粒感,也不喜欢食物复合的味道,尤其是甜食,仿佛一种幸福的感觉被中断一般。所以我们家的甜叶儿粑都是实心的,将红糖直接揉入糯米面子里了,通体一个口感:嗯,就是这样,纯粹的甘甜软糯。
拿出早些时候收好的粑叶,切割成小段。揪一小团面团子在手心揉搓,压扁摊开,舀一勺粑芯放上,捏住边缘封起来,揉搓成光生的椭圆或者长条(配料和手法都与包汤圆差不多的,只是最后揉搓的形状略有差别而已),然后放到一张切好的粑叶上卷起来,放入蒸笼——一个叶儿粑就包好了!
粑叶来源于大叶仙茅如此重复,全部包好,便可以上锅开始蒸。
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包完粑之后空口吃剩下的粑芯。用勺子舀一勺放嘴里,算是圆满了之前觊觎已久的小心愿。因为炒制的时候就被香喷喷的味道诱惑得口水流,但是母亲总顾虑不够包粑,不让提前偷吃。求而不得,也因此在心里有了很高的期待,最后竟然有剩余,当然堪称意外惊喜。其实,说不定这剩下的是我包粑的时候有时候故意省着用、留下一些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呢。毕竟我小时候可是鬼机灵的,只是现在不太想得起当初有没有这样的心思,不过多半还是有的,说来惭愧!
一个小时的柴火旺蒸,叶儿粑就熟了。母亲打开蒸笼盖,捻出一个滚烫的叶儿粑,粑叶已经脱绿变成了褐色。剥开叶子就看见一个光滑柔嫩的粑,母亲尝了一口,有点犹豫:“感觉好像熟了。”父亲在就叫父亲去确认一下,父亲不在还要跟我确认一下。在吃这件事情上,我比之母亲是很有主见的——我觉得熟了就是熟了,好吃就是好吃,好吃我就吃,不好吃就坚决不吃。
吃过一口,软糯断生,我便决断:熟了,不用烧火了!其实我早就已经烧火烧累了,没耐心了,想着赶紧逃离这闪得我脸通红的灶火。要知道,让一个小孩在灶火前机械地重复加柴火这件事情很无聊的,那时候没有手机,最多只能看看书解闷。
母亲拿了盆子装一盆,让我给爷爷奶奶送去,等下回来再给叔叔婶婶送去。虽然他们自己的小家庭里等下都会包叶儿粑,但这都不能成为我不送的理由。他们都会客气说“我们也是要做的,不用送来送去”,我以前见母亲遇到这种情况总是说“我知道你们会做,这不还没做好,就先尝尝我们家的味道,边吃边做嘛”,亲人们也都会了呵呵接下。到了我可以平稳端起一盆叶儿粑送给他们的年纪,也如法炮制。
端起盆子,走过一两分钟弯弯曲曲的路就到爷爷奶奶家。
“奶奶吃粑!”“爷爷吃粑!”很惭愧,那时候乡野里的小孩子似乎没有用敬语“请”的习惯。而且越小的时候,嗓门还越大,一定要把在房子里某个深处不知在忙啥的爷爷奶奶给“轰炸”出来。
“噢哟,给我们了,你吃啥呢?”每每这个时候,爷爷都会逗我。
小的时候是不懂得玩笑的,很认真地一板一眼地想想,然答道:“我家还有很多!还有两大蒸笼呢!”
“还有那么多,哪个吃呢?”爷爷又问。
“我吃,爸爸吃,妈妈吃!”感觉好像还忘了什么,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爷爷奶奶也可以来吃!”
“爷爷奶奶也去吃,给你吃完了咋过办?”爷爷继续问。
“没得关系,吃完了就吃完了嘛,二天(以后)又做嘛!”哎呀,我小时候也会说一点点客气话的。这么说的同时,我其实还是想了想那个蒸笼光秃秃的样子,还真有一丁点儿不舍得他们没了呢,但是他们是爷爷奶奶呀,应该没关系的。
“哎哟,那么大方啊,那我吃完了就去你家吃哈!”爷爷把叶儿粑腾换出来放进自家的盆里,把盆还给我。
有时候赶上他们没有合适的器具装叶儿粑,也不会急着把盆还给我,我就会说“你们吃了再给我们嘛”。不想等到下午、傍晚,两盆崭新的叶儿粑又陆续端过来到我家了,一盆是爷爷家的,一盆是叔叔家的。
“拿来拿去干啥子嘛,我们都有了。”母亲就会说。
“吃过了你们的味道,也要常常我们的味道噻,各家味道可能还是有点不一样噻。”他们总是如是说,那些年仿佛都没变过的话,每年都要照例说一遍。但听起来,是不会去想那是套话什么的,那就是亲人之间独特的话语体系而已。
母亲也不会推辞,我就去找盆子装下。母亲是很乐意品尝一下爷爷叔叔家的不一样的味道的,即便她已经吃下了两个我们自家的,还是可以坚持再品尝两个爷爷叔叔家的。她很爱面食的,而我只是很爱做叶儿粑,对面食类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通常做好了一次能吃一个就很不错了。叶儿粑在四川寒冷的冬天会变冷变硬,完全可以保存大半个春节的,要吃的时候只需要烧一锅开水蒸软即可。整个春节期间家家户户开饭前都会有叶儿粑作为餐前点心,我也是看心情、看外形,以及询问别人好不好吃,再决定是否“融入吃粑大军”,要吃也是吃一个小小的。
不过,我总是很积极包粑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以及周边的一些邻居婆婆嬢嬢(阿姨),都会前来帮忙,当然回头我们也会去帮他们的。一屋子的人分工明确,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说说笑笑,妙语连珠,往往是笑声比那灶膛里爆开的竹筒子还响。
小的时候,我可是一把小手艺好手,速度又快,包得又好。每年包叶儿粑可是我展现自己真正技术的时候呢。因为小孩在大人面前总是因为体力而显得有点不太平等,大人总是会以“你还小”为借口,让你做什么都意思一下,也许你废了很大劲帮忙也只是九牛一毛。但包叶儿粑这件事情上,我可是当仁不让,并且逐渐可以赶超我母亲的。这种小手艺活,大概是让我找到了小孩也能和大人一样、甚至还可以比大人厉害的成就感吧!
我大概初中就开始在外寄宿,大学去了外地,很多家里的时令手活就参与得少了,但总归包叶儿粑都是年年寒假必定参与的。等到工作了,到了更远的他乡,假期更少了,回家有时候都不一定赶得上包叶儿粑。但也不再像小时候那般任性,从前母亲叫我吃叶儿粑大部分时候总是一口拒绝,现在偶尔回家也会主动说吃一个,倒不是我口味变了,只是想尝尝父母辛苦一番的成果。
创新改良叶儿粑味道还是那样,我们家的添叶儿粑还是没有馅儿的。没有大酒店、点心铺那种精致,这一点单是形状上就能看出来,外面买的都是橡皮擦大小的,一口一个不会撑得慌,吃几个也还有肚子吃其他的美食,毕竟当下大家物质生活很丰富。而我家以及乡邻家的都还保留着那种原始的粗狂感,普通不做体力劳动的人吃一个可以饱一顿,再吃不下饭菜了。他们觉得就得是这么大的才是叶儿粑呀,那些个小小的都是外面华而不实、赚别人钱的。
叶儿粑蒸上了,年也越来越近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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