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要早起,而且起得越早越好。按照风习,谁家起得早,谁家便会一年兴旺,且会在全村人家当中样样事事独占鳌头。我小的时候,除夕晚上,总是舍不得睡觉。即使强行被按进被窝,也是睡一会醒一会。每醒来一次,便问父亲几点了,是不是该起床了?父亲性情朴拙木讷,总是很顺从我和弟弟。会开灯看表。
到凌晨两点,我就知道,再也不能睡着了。一睡着,说不定一觉就到了四五点钟。那时候,其他人家早就起床,在院子里燃放鞭炮了。辗转反侧之后,听到鞭炮的声音,便一骨碌爬起来。
不论是谁家先起床,总要点着一枚威力不怎么大的花炮,丢在门口,炸响之后,方才可以开门。意思是,花炮一响,那些飘荡或者蹲在门口的不干净的东西(意为邪神和鬼怪之类的)就会吓跑,这时候人开门出去,就不会受到侵扰。
而现在,这道“工序”早就被省略了。2018年大年初一早上,我起得最早,是凌晨四点钟。按照旧俗,我先在我住宿的弟弟家院子里燃放了一挂花炮。噼噼啪啪的响声在空荡荡的黑夜显得突兀而又怪异。随后,我又去母亲住的房院里燃放了一挂。再去我早年母亲分给我的,但很久没有住人的房院里燃放了一挂。
父母分给我的房子在最上方。除夕入夜时分,我就把门口的灯泡打开了。这样的意思是只要是房子,不管住不住人,除夕夜里都要开着灯。在乡人看来,灯火就是人间烟火,就是生活的象征。
此时,弟弟和弟媳妇也起来了。母亲也打开了门。两个侄女和一个侄儿只要在家,一般都和奶奶一起睡。这令我安慰。此时,我去洗漱。洗了的水不能泼出去。即便是夜里的尿液也是如此。因为,在中国乡村传统中,有句话说:山管人丁水主财。倘若泼了倒了,这一年便会损失钱财。要等到太阳升起才可以。
这种观念和习俗至今被村人坚持。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在对待家人(生命)和钱财方面,村人依旧是谨慎的。此项规矩的不容易丢弃或者破坏,大致是与他们的现实生活关联太深的缘故。
接下来的事情是男人和孩子燃放鞭炮,女人则负责烧水煮饺子。柴火在经年累月的黑灶膛里群魔乱舞。不一会儿,被冻硬的凉水就开始咝咝发声。饺子下锅,捞出来第一碗,是要敬拜天地灶神祖宗等,再去村子边缘的土地庙中上供,人才可以吃。现在,因为母亲信仰基督教,弟弟一家又没有明确的信仰,这一切便都省略了。
我们家算是全村起得最早的。这个自然村,一色的杨姓,统共一百多口人。以前,人都住在老村里。家家户户,门对面或者屋背屋。东边咳嗽西边土落的。尽管都是一个家族,但矛盾和摩擦不断,甚至有打架斗殴的,也有一些至今难以言说的恶性和诡异事情发生。大致是是30年前,我家第一个搬出老村之后,陆续有人也都搬了出来。纷纷在村外,靠近202省道的地方盖了房子。
#2019还乡手记#没有了仪式感,还是过年吗?我继续放鞭炮,先是长的花炮,几千响的,后来是二踢脚。二踢脚威力大,先在地面爆响一声,然后被弹到十多米高的空中再炸响一次。侄子十一岁了,我喊他出来放炮。他哼哼唧唧不来。这和我小时候完全不同。那些年,大年初一,我最盼望的就是放炮。而现在的孩子们,则自觉消失了这一兴趣。
倒是前些年,我和儿子回来。儿子仍旧保持了和我一样的爱好。大年初一早上,积极地燃放鞭炮。即使在西北沙漠部队的时候,他也是很热爱。2018年,他坚持要回甘肃姥姥家去。我也理解。老人们常说,谁养跟谁亲。孩子们都一样。
可令我不明白的是,侄子怎么也没了燃放爆竹的兴趣呢?仔细想想。他的这一兴趣的消失,大致是和弟弟一家对春节的逐渐淡漠所导致的。而弟弟的淡漠,其中最大的原因,是近些年来,村人逐渐放弃了古老的传统,进而把春节只作为一种不得不过的节日,应付的成分大了的缘故。
以前,不管有再大的怨仇,在大年初一这一天,双方都不会故意闹事。倒是有些人,专找大年初一凌晨,全村燃放鞭炮的时候,采取极端的方式,如雷管炸药进行报复。但这只是发生在临近的村庄,我们村自从我记事起,倒是没有这类情况发生。从这个层面说,对于春节,大年初一,一年第一天,人们是怀有敬畏和期颐之心的。正如老人们所说,初一不好,十五强不了哪儿去!
这一切的更张,尤其是作为一年最重要节日仪式感的崩溃,大致是传统文化,乃至乡村精神中最大的嬗变与更张。人们再没有了过年的兴奋和庄严。这其中,初开经济的好转与物质生活的丰裕等因素。不能说不是乡村精神文化的一种失落。人们在注重一家人团聚、和美的同时,主动地省却了一些看起来腐朽的繁文缛节,导致了当下北方乡村春节的“年味”与仪式感、庄严性的一再丧失。
不知道他人如何看待,我倒是觉得,当一种文化没有了仪式感,一方地域人群没有了古老的敬畏感。这说明,我们的传统已经出现了问题。就拿信仰来说,从前的南太行乡村多的是万物有灵的道教理念及其禁忌、习俗,现在的南太行乡村,基督教、天主教的蔓延已经成为了不争的事实。
#2019还乡手记#没有了仪式感,还是过年吗?宗教从本质上并无太大的区别,然我发现,传统中的儒释道思想,是最讲究传承的,构成了中国人“仁义礼智信”的道德基准与大致相同的思想规范。一个家族、一个村子的兴衰荣辱,大抵是与其人群、成员是否恪守“道统”,即敬天悯人,忠孝仁义,仁善舍施是有直接关系的。反之,必有祸殃。因果轮回,天日昭昭。而现在,人们逐渐抛弃了这个理念(天条和律令),尽管信,但从不相信自己会成为因果报应中的“领受者。”
四点五十分,天还没亮。星辰宛若深处南太行的村庄过年是的灿灿灯火一般寥落。抬头望望,我倒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倒是惬意,比之常年的成都,能够看得到星辰,时常被日光照耀的地方,该都是相对明亮的。
去拜年。先到年已92岁的大大娘家。她信佛。满头白发,耳不聋眼不花。一见我和我弟弟,认得很清楚。去年春节时,我去看她,给她一百元钱。这一次,她告诉我说,我把你的钱给了寺庙了,帮了该帮的人了,这功德多大啊!事实上,我也知道,大大娘儿女众多,也都混得不错,自然少不了钱。再去年过88岁的三大爷家。虽然只有他们老两口住在老院子里,但布置得很喧哗,彩灯彩旗一类的很招展和炫亮。进门,三大娘说,三大爷去土地庙烧香了。
现在,村子里像三大爷这样信仰不变的人已经很少了,恐怕就只有三五家。其他的不是信了基督,就是天主。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教派。我觉得,三大爷一家的这种自始至终的信仰令人敬佩。在没有人坚持的时候,他们依然不变,在更多人变换了信仰的时候,他们不为所动。也唯有这样的人家,才是我小时候所见到的和习惯的文化习俗和精神传统。
主要是去辈分和年龄比我和弟弟大的人家拜年。进门,寒暄,然后磕头。一般人家都会说,来了就好了,不用磕头了。这其实是客套话。我小的时候,觉得磕头不好。男子汉大丈夫,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他人则不用。现在则觉得,磕头,大致是感恩长辈的一种方式,而且是直接和最有说服力的。尽管,这磕头里面,也包含了诸多的不情愿,甚至违心。
#2019还乡手记#没有了仪式感,还是过年吗?主要是,一些人的德行并不足以承载另一个人对他的跪。在中国的文化环境里,德行天下,德是一个很高的修为,一般人是难以达到的。除了父母爷奶和一些直系亲戚、特别的师长的抚养、栽培与知遇、帮助等等,一般而言,难以有人令人真心愿意为之下跪。但作为一种传统,磕头当中,既包含了感恩,也包含了劝诫。我想,这是给父母爷奶之外的长辈磕头的真正因由与目的。
天刚蒙蒙亮,我和弟弟已经转完了全村所有能去的人家。其中一家,也算是血缘上最近的长辈,但因为有一些隔阂,他们家里又出了人祸。我想去,可想了想,还是不去为好。怕他们说我和弟弟幸灾乐祸,去看他们的笑话。倘若放在十多年前,我可能真的会有些幸灾乐祸,但现在,我知道人生无常,福祸之类的,谁也说不定的。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是最卑劣的。不管再大的怨仇,盼望他们好,如果他们能够觉醒,认识到人生的种种不测,乃至时刻保持一颗善心,便是最好的了。
可是,一个人的觉悟,完全性地来自文化上的自觉。而这种自觉,也要建立在一定的阅历和学识之上,否则,作为一个农人,尤其是习惯了在乡村原始的生存和竞争中过活的那一群人,真的是不可能做到的。
有人到我家拜年。给我母亲磕头。我在旁边站着。令我尴尬的是,一些小辈,居然没给我磕头。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想想也对。这么多年了,我几乎成了外乡人。可能是他们下意识里忽略了我。也可能,是我没带老婆孩子回来,算不得一家人。想到这里,自己心里也有些伤感。我也想,儿子大了,也应当回到他父亲的村庄,体验一下北方乡村的春节,最重要的是这些风习。可惜,现在的孩子们,大致是不会在意这些了。
几个堂哥聚在一起喝酒,在我家。他们来,也是看得起我的一种表现。我极力劝酒。在我心里,总觉得,不劝酒是不对的。自己不陪喝也说不过去。体现一种热情,特别是真诚之心,我觉得比什么都重要。其实,我已经厌倦了喝酒,再好的酒也喝过了。但乡亲们来我家里,我不喝,我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酒间说话,无非是家长里短。其中,对孩子读书的重视,依旧是每个父母的心愿,而且坚定不移。我也说,读书是最好的出路,即使没找到好的工作,读书也是人生自我成长乃至不会失掉底线,明是非,懂人世的唯一途径。再就是村里的经济。我早就想,我们村子一带不缺乏旅游资源,诸如明长城遗址、张三丰修行处、八路军129师活动的场所,以及诸多的人文遗迹,也都可以开发利用起来。村人也赞同,有的跃跃欲试,但都无功。抱怨说,这个事情,不是个人可以搞起来的,还是要政府有眼光,政府没有眼光,一切都白搭。
事实上,与我们村子相邻的邢台县、武安市,不过咫尺距离,都开发了无数的景点,春夏秋季人满为患。唯独我们这一带,夹在其间,毫无动静。现在的村里人,大多数人靠的是板栗树挣得一些钱,再就是出去打工,好一点的,是买卡车搞运输,在市里开个小饭馆或者门市等等。
村人最大的忧虑,是上了大学的孩子如何安排,去哪里工作。远一点——具体说,离开了邢台市和邯郸市,他们都觉得太远了。尤其是闺女。都希望闺女工作在本地,然后嫁在本地,待自己老了,有个“指望”。我对他们说,孩子孝顺,远在天边,也会对父母好,不孝顺,即使不嫁不娶,也还是稀松平常。这个道理,其实他们都知道,而且身边的事例特别的多。尽管如此。做父母的,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嫁娶都要距离自己近点。
#2019还乡手记#没有了仪式感,还是过年吗?
南太行乃至北中国人群的人本观念是极强的,生女再多也不甘心,必须有个儿子。这也是一种基于传统的香火意识。按照乡俗,初二要去舅舅、姑姑和小姨等亲戚家拜年。可我的两位舅舅都没了。母亲娘家,只剩下二妗子。给她拜年时候,我特意看了看大舅住过的房子和院子,一派萧瑟,脑子里又出现那位个子高大、一见到我们这些外甥就咧嘴大笑的那个中年男人。他为人之好,使得大姨、母亲和小姨感念不止。大姨去世了,母亲和小姨说起来大舅还是眼泪婆娑,悲伤不止。即使熟知他的邻里,提起他,也是赞不绝口。
这大致是人格的力量。大舅这样的人,大致可以称之为乡贤了。
吃饭时候,与表哥、表妹妹夫等聊起来,据说,现在的男孩成婚代价更高了。我在乡村时候,彩礼五万,房子一座。其他的可以不考虑。说着话儿,这已经是十多年近二十年过去了。如今的乡村大闺女,要求男方城里需要有一套房子,再小也算。另外还要有台十万块左右的私家车。村里的房子也要一座。另外再加彩礼十万到二十万不等。
这样盘算下来,娶一个媳妇,大致在一百二十万左右。还是最普通平常的。一般人家一年收入以20万纯利润计算,也要六七年的功夫。但这里的一般人家的收入,也就是四五万左右,这还是有劳动力的人家,如果没有劳动力,又没有其他门路的,一年有两万块的纯收入就算不错的了。
娶媳妇是父母责任,而且是主要责任,这是南太行人由来已久的观念。倘若给儿子娶不到媳妇,可能有人会说儿子不好,但主要的舆论矛头还是朝向其父母。说他们没本事,给儿子连媳妇也娶不上。父母也会因此懊悔自责,觉得对不起儿子。但另一种情况是,大闺女们要不的在城里打工嫁给合适的城里人,要不在乡下选门当户对的人家早早结婚。少数上大学的闺女们,自然是不会再回到村里嫁人了。
时代的发展,尤其是当下市场经济的连续灌入,以经济作为婚姻的杠杆的意识已经深入到了乡村的骨髓里面。乡村在任何时候都是跟在城市后面的附庸。乡村人呢,总是相互比有没有,多和少,贵和贱,而且往往忽略自身实力,且不顾未来的。拿要彩礼来说,即便是娶得起,也都是借来的钱,或者贷款来的钱,最终的还款者,至少有一部分落在自己头上。尽管如此,大闺女和其父母,还是愿意如此做。否则的话,就觉得自己闺女不值钱,做父母的脸上也没光彩。
这种攀比,直接导致了新婚夫妇婚后的严重经济负担,也因此产生了诸多的矛盾、分歧等,甚至离婚率也居高不下。从表面上看,娶了媳妇,成了家,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债权的分割纠葛、夫妻承载经济压力大而生活窘迫、在实际生活中的挣钱不易而导致的夫妻反目成仇也不胜枚举。
#2019还乡手记#没有了仪式感,还是过年吗?尽管大家都认识到这种风气的不可助长,但又不得不随行就市。适龄女青年的缺乏,使得诸多人家不得不采取外面迎娶的方式。这些年来,在外地打工而把对象带回家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种远嫁和远娶的现象,到底能够维持多久,他们的婚姻,到底能不能稳定下来,也是未知。但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年,本村青年男子由外地而带回的媳妇,还没有发生过离婚或者逃之夭夭的现象。
而在我看来,在婚姻上如此讲究,其实是虚妄的,而且,这种虚妄在整个乡村环境中显得不伦不类,又令人无法可解。在乡人眼里,他们对于生活,尤其是婚姻的要求,仍旧停留在娶妻生子,嫁人吃饭的层面上,根本谈不上什么精神和心灵的沟通。传宗接代,男女阴阳仍旧是内在的主题。
这个问题的解决,还是大环境的问题。我们不能一直强调经济的增长,以及美其名曰的新农村建设,重要的是其里,即如何改造乡村的道德环境以及舆论环境,当然,经济环境也是必不可缺的。如何更好地寻找和规划乡村的良性发展措施、基础和方向,进而构建一种文明的人文环境,具有持久性的经济动力和支撑,这应当是地方领导者的主要职责之一。
#2019还乡手记#没有了仪式感,还是过年吗?
二〇一九年二月十日下午10时41分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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