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60：如其本来
我们多数人都活在一个谜的世界，一个象征的世界，一个虚幻的世界里，这对我们来说比一个现实的世界更加重要。因为我们不明白这个每天生活在不幸与争斗中的现实世界，我们创造一个虚幻的世界，一个上帝的、象征的、理念的和图像的世界，来设法逃离这个现实世界；只要有从现实逃向虚幻这样的行为，就总会有矛盾和痛苦产生。如果我们要摆脱痛苦，当然我们就必须理解，我们一直在逃向的那个虚幻世界。印度教徒、穆斯林、佛教徒、基督教徒，都有他们自己的一个充满符号和图像的虚幻世界，他们深陷其中。对他们来说，象征意义比生活更有意义，比生活重要得多；它嵌入到无意识当中，并在那些不同文化、文明或宗教的人群生活中发挥着极大的作用。所以，如果我们要摆脱痛苦，我认为最重要的事情，首先就是要理解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虚幻世界。
如果你沿着路走下去，你会看到大自然的壮观，你会看 到苍翠的森林和豁然的天空的美丽绝伦，你会听到孩子们的欢笑。但尽管有这些，痛苦的感觉犹在。女人生育时的剧痛，死亡的痛苦，当你的期待没有实现时的痛苦，当一个国家走向衰败，风光不再时的痛苦，以及堕落的痛苦，不管是集体还是个人的堕落。如果你看得深，你会发现你的房子里也有痛苦，未能如愿的痛苦，你自己的琐事以及无能引来的痛苦，还有各种各样的痛苦。
生命中也有欢笑。笑是可爱的－笑没有理由，要在心中充满欢乐没有原因，去爱而不要寻求任何回报。但我们却很少这样去笑。我们受痛苦所累，我们的生命是一个不幸与争吵的过程，一场持续的蜕变，我们几乎从来不知道如何用我们的全部去爱。
人们可以看到，这个痛苦的过程在每条街，每座房子，每个人的心中延续着。那里有不幸，有逝去的欢乐，还有一个渐渐腐化的心灵，我们一直在寻找出路。我们想找到解决办法，一种方式或方法，通过它可以解除生活的负担，所以我们从
未真正地直视痛苦。我们试图通过神话、图像和猜测来逃离痛苦，我们希望找到某种方式来避免这重量，站在痛苦的浪前。
我想这一切我们都熟悉。我不是在向你们讲授痛苦。当 你们正听我说，若突然就尝试去感受痛苦，感受欢乐，这是荒谬的，这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如果人稍微地意识到他们自身生命的狭隘，浅薄，微不足道，如果人观察到他那些无止尽的争吵，失败，以及所做的那些一无所获却只换来挫败的努力，那么人就一定会不可避免地经历到痛苦。无论在什么水平，无论多么微小或多么深刻，人一定要知道痛苦是什么。痛苦如影相随，我们似乎无法摆脱。所以，如果我能的话，我愿意与你们坦诚地谈一谈痛苦的终结。
痛苦有终，但是它却不通过任何系统或方式产生。当你领悟到痛苦是什么，就不会有痛苦了。当你把痛苦看得透彻－－不管有什么样的事实，人生毫无成就，你的儿子、弟兄或丈夫过世，当你知道这就是自然发生的，而不去加以阐释，投以偏见，没有任何理念、理想或判断，我想痛苦就要结束了。但我们多数人还存有恐惧的意志，不满的意志，满足的意志。
请不要单纯地听我说，你们自己要意识到；注视你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你的脸在镜子中映出一样。在镜子中，你看到本来面目－你自己的脸－未被扭曲。现在请你用同样的方式看一下你自己，不要有任何好恶，也不要接受或者拒绝你所看到的。就这样看着你自己，你会看到恐惧的意志占据了你的生命。哪里有意志－行动和不满的意志，成就和满足的意志－哪里就总会有恐惧。恐惧、意志和痛苦同行，它们是分不开的。哪里有意志，哪里就有恐惧；哪里有恐惧，哪里就有痛苦。我说的意志意思是，对某事的决心，到达和成为什么的决心，拒绝或接受的决心。当然，这些都是意志的各种形式，不是吗？因为哪里有意志，哪里就有冲突。
请看一看这个道理，你们不仅要理解我所说的，还要理解意志的含义。除非我们理解意志的含义，否则我们就不会理解痛苦。
意志是欲望发生矛盾造成的，是在“我想”和“我不想”的拉力冲突中产生的，不是吗？那些欲望带着它们的矛盾和反馈，创造了满足和不满的意志，在这种意志中即有恐惧。实现或成为什么的意志－这自然就是带来痛苦的意志。
我们说的痛苦是什么意思呢？你看到一个孩子，有着健康的身体，一张可爱的脸蛋，一双明亮而聪慧的眼睛，还有幸福的笑颜。当他长大后，被投进教育这架机器。他被迫去符合某种社会模式，而快乐，生命中天然的悦乐，就被毁灭了。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很难过对吗？失去你心爱的人让你很难过。当人发觉他已将人生的全部挑战都糊弄过去了的时候，会感到难过。当爱结束在人生这条大河的一个小的回流中时，难道不会难过？当梦想驱策着你，你却忽然发现你得到的是挫败，这也是令人难过的。看到心灵多么渺小－不是别人的心灵，而是他自己的心灵－是令人难过的。也许他得到了大量的知识，也许他非常聪慧，机敏，博学，心灵却依然十分浅薄，空虚。意识到这样的事实，就会带来悲哀和痛苦。
但是有一种悲哀比这些都要深刻得多：这种悲哀来自于对孤独和孤立的认知。虽然你在朋友中间，在人群之中，在派对中，或者正在与你的丈夫或妻子谈话，而你忽然感到巨大的孤独；有一种绝对的孤独带来了痛苦。同样也有疾病带来的痛苦。
我们知道这些各式各样的痛苦存在。我们也许没有真正地一一经历过，但是如果我们在观察，在觉知生命，我们就知道
这些痛苦的存在，我们多数人都想逃离于此。我们不想理解，也不想直视痛苦。我们不说：“痛苦都是些什么？”我们关心的一切就是逃避痛苦。这并非不自然，这是欲望的本能运动；但是我们把痛苦当成不可避免的来接受，所以这种逃避就变得比痛苦的事实重要得多了。在逃避痛苦的时候，我们迷失在神话和象征当中；因此我们从来不问，有没有发现痛苦的结束。
毕竟生命确实带来些问题。每一分钟，生命都在提出挑战，提出要求，如果一个人回应得不充分，就会产生挫败感。
这就是为什么，对我们多数人来说，各种各样的逃避变得非常重要。我们通过有组织的宗教和信仰来逃避，通过象征和图像来逃避，而不管这是用心灵刻下的，还是用手刻下的。如果此生我不能解决我的问题，那么总还会有来世。如果我不能结束痛苦，那么就让我沉迷于享乐，或者变得严肃一些，翻开书，学点知识。我们也会通过暴饮暴食来逃避，通过无休止的谈话、争吵，通过让自己变得沮丧，来逃避痛苦。这些都是逃避，这些不仅仅对我们变得极其重要，而且我们也战胜了其中的一部分－你的宗教和我的宗教，你的思想体系和我的思想体系，你的形式主义和我的反形式主义。
要看着你自己，不要拘泥于我的言辞。毕竟我谈论的不是某种抽象的理论，而是你们自己的生活，你们每天真实过着的生活。我正在描述这种生活，但你们不要满足于我的描述。通过这种描述，你们要自己领悟，才会看到你们是如何卷入到各种各样的逃避当中的。因此凝视事实才这般重要，关注、探索并深入地研究本来①才这般重要。因为本来没有时间，没有未来。本来是永恒的。本来是生，本来是死，本来是爱，本来当中没有成就和挫败。这就是事实，存在的真正现实。但是一个被教化了的心灵，限制在各式各样的逃避当中，发现要想去凝视本来是异常困难的；所以他投入几年的时间来研究神话和象
（①指事物的本来面目。）
征，关于这类的书卷帙浩繁，或者他迷失在那些仪式当中，迷失在一种方法、系统、训练的实践当中。
重要的是什么，当然是去观察事实，而不是执着于一些观念，或者单纯地谈论象征事实的东西。你明白了吗？象征即是语言。以死亡为例。死亡这个词即是个象征，常用来传达这项事实所蕴含的全部意义－恐惧，痛苦，以及孤独、空虚、渺小、孤立，还有那深深的、持续的挫败，这些非同一般的含义。死亡这个词我们都熟悉，但我们很少人看到过这个事实所蕴含的意义。我们几乎从未洞察过死亡的表象，也从未理解蕴含在死亡之中的超凡意义。我们更愿意相信死后的世界来逃避死亡，或者沉迷于转世的理论。我们有这些令人宽慰的解释，应有尽有的理念，主张，否定，还有与这些并行那些象征和神话。自己去看。这才是事实。
哪里有恐惧，哪里就有逃避的意志；恐惧产生出意志。哪里有梦想，意志就会在它的成就中变得无情。只要有不满－焦渴永远得不到满足，不论你怎样去满足自己－不满就会滋生出意志。你想要满足继续并增加，所以还会有意志有待满足。各种样式的意志都会不可避免地向挫败敞开大门，挫败即是痛苦。
所以，在我们眼中，在我们唇边，只有一点点的欢笑；我
们的生活中只有一点点的平静。我们似乎不能平静地注视着一些东西，并且自行找出结束痛苦的办法。我们的行动是矛盾的结果，这种矛盾的持续紧张，仅仅固化了自我，增添了不幸。你们没有看到这一点吗？
毕竟你们正在受到扰动。我在扰动你们，扰动你们的符号象征，你们的神话，你们的理想，你们的快乐，而你们并不喜欢这种扰动。你们想要的就是逃避，所以你们说：“告诉我如何驱逐痛苦吧。”但是痛苦的结束不是对痛苦的驱逐。你无法“驱逐”痛苦，但你可以得到爱。爱不是在冥思、训练和道德的实践中培育出来的。培育就是在毁灭爱。同样，痛苦也无法由意志的行动来终结。请明白这一点。你无法驱逐。痛苦是一定要被拥抱的，一定要与其生活在一起的，一定要被理解的；人一定要与痛苦变得亲密无间。但是你与痛苦并不亲密，对吗？你也许会说，“我了解痛苦”，但是你了解吗？你与它一起生活了吗？或者你感受到了痛苦，你有没有逃离它？事实上，你不了解痛苦。你了解的只是逃离。你只知道逃避痛苦。
就像爱不是培育的，不是通过训练得来的，所以痛苦也不能通过任何方式的逃避来结束，通过仪式或象征，通过那些“社会改良家”的社会工作，通过民族主义，或通过任何人类创造出来的丑陋之物，都不能做到。必须要理解痛苦，理解是不含时间的。当出现爆发，厌恶和强烈的不满之时，就会理解了。可是你看，我们设法在社会工作中找到一种简单的方式；我们迷失在工作和职业当中；我们去拜访庙堂，崇拜偶像；我们执着于一种系统或信仰。这一切当然都是种逃避，一种阻止心灵直面事实的方式。仅仅注视着本来是不会痛苦的。当你领悟到一切都是徒劳这个事实的时候，就永远不会有痛苦。但是，当你想把你的虚无变成别的东西，那么挣扎、焦虑、麻烦就开始了－这些最终会带来痛苦。
当你爱一样东西，你会真正地看着它，不是吗？如果你爱你的孩子，你就会注视着他，你注视着这张可人的脸蛋，这双睁得圆圆的眼睛，这异常纯洁的生灵。当你爱一棵树，你会全身心地凝视它。但我们从不用这种方式来审视事物。要领悟到死亡的意义，需要有一次爆炸，即刻焚毁一切象征、神话、理想以及令人宽慰的信仰，如此你就可以完整地正视死亡了。但最不幸最悲哀的是，你也许从未完整地正视过任何东西，是吗？你完整地正视过你的孩子吗，用你的全部存在？－也就是说，不带偏见，不去赞赏也不去指责，不说“他是我的孩子”，也不去这样感觉。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你就会发现一种超凡的意义和美被揭示了出来。没有你跟孩子－这不是给孩子带上人为的印记。当你完整地看着某种东西的时候，就不会有这样的印记，因为根本就没有分离的东西。
用同样的方式，人能否完整地审视死亡？－这就不能有恐惧。是恐惧与它的逃避意志造出了这些神话、象征和信仰。如果你能完整地正视死亡，用你的全部去看，你会看到死亡拥有全然不同的意义，因为那种情况下是没有恐惧的。是恐惧想让我们知道死后有没有延续，而且恐惧在信仰当中找到了答案，恐惧究竟存在还是不存在。但是当你完整地审视这个叫作死亡的东西，就不会再有哀伤。毕竟，当我的孩子去世，我感觉到了什么呢？我不知所措。他去世了，再也不会回来，我感觉到空虚和孤独。他是我的儿子，我为他倾注了我的一切不朽的愿望，希望“我”和“我的所有”能永世长存。现在，我延续的希望破灭了，我彻底感到了凄凉。所以，我真的厌弃死亡，它让人深恶痛绝，它应被弃之不顾，因为它向我揭露出我自己。而我也确实把它弃置在了一边，借助信仰，借助各种形式的逃避。所以恐惧还在继续，产生出意志，带来了痛苦。
所以不管意志如何行动，痛苦都没有结束。只有当心灵为
了逃避而创造出来的所有事物全被摆脱干净，痛苦才会结束。你要让象征、神话、理念、信仰完全消失，因为你确实想看到死亡是什么，你确实想理解痛苦，这是种急不可耐的欲望。可是发生了什么呢？你在一种紧张的状态当中，你不接受也不拒绝，因为你没有试图逃避。你在直面事实。当你这样直面死亡
和痛苦的事实，当你这样无时无刻地直面你所面对的一切，你就会发现有一场突发的爆炸来临，它不是渐渐形成的，不是在时间的缓慢运动中形成的。那么死亡就有了全然不同的意义。
死亡是未知的，就像痛苦一样。你真的不了解死亡，你不了解它的深奥，它超凡的活力。你了解因痛苦而做出的反应，却不了解痛苦的行为。你了解因痛苦而做出的反应，却不了解死亡的行为，它蕴含的意义；你不了解它是丑还是美。但是要了解到死亡和痛苦的本质、深度、美和可爱，死亡和痛苦就结束了。
你们看到了，我们的心灵在已知里像机器一样运作，我们凭借已知到达未知：死亡、痛苦。能否有一次爆炸，让已知不再污染心灵？你无法摆脱已知，这是愚蠢透顶的行为，哪也不会带你去。重要的是不要让心灵受到已知的污染。但是通过决心，通过意志的行动，心灵还照样会受到已知的污染。当你看到事实就是这样，当你能看到事实就是这样－死亡和痛苦的事实－只有当你完整地关注这个事实，心灵才不会受到这样的污染。完整关注不是注意力的集中，这是一种完全领悟的境界，这种境界里没有爆炸发生。
所以，痛苦的结束在于去面对痛苦的完整性，这也就领悟
了什么是痛苦。这意味着要让你所有的神话、传奇、传统和信仰统统消失－而你无法一步步来完成。必须立刻放下，就在现在。要放下这些东西没有别的办法。当你给予你想要理解的事物以全部的关注，没有一丝逃避的欲望，那么你就可以放得下了。
我们仅仅支离破碎地知道一些这非凡的生命；除了在逃避这个屏幕上看到了痛苦之外，我们从未正视过痛苦；我们从未看过死亡的美与浩瀚，我们仅仅通过恐惧和悲伤了解了死亡。只有当心灵立刻领悟到了本来，才会理解生命，理解死亡的意义和美。
你们知道，尽管我们做出了区分，但是爱、死亡和痛苦是完全一样的。因为爱、死亡和痛苦当然都是不可知的。当你了解爱，你就不再爱了。爱是超越时间的，爱无始无终，而知识却拥有时间。当你说，“我知道爱是什么”，其实你并不知道。你仅仅知道一种感觉，一种刺激。你知道那因爱而做出的反应，但那反应却不是爱。同样，你也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你仅仅知道那因死亡而做出的反应，只有当这些反应都已终止，你才会发现死亡的深奥和意义。
请你们仔细听这个问题，这绝对与每个人都有关，不管他
属于社会的最高等还是最低等。这个问题关系到我们每个人，因此我们必须了解它，就像我们了解饥饿，了解性欲，看着树顶或开阔的天空，碰巧了解了恩赐一样。你们看到了，只有当心灵不为什么所动的时候，恩赐才会降临。了解死亡是一种恩四，因为死亡是未知的。不理解死亡，你也许会花费你的一生来寻找未知，而你永远也不会找到它。这就像爱一样，你是不了解的。你不知道什么是爱，不知道什么是真。但爱是不应去寻找的，真也不应去寻找。当你寻找真，就是为其所动，就是在逃避现实。“真”在本来当中，而不是在为本来所做的行动当中。
1960年1月10日，印度孟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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