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

一

“老赵，你注意到没有，咱们隔壁那个闲置了很久的房子好像租出去了。”妈妈将碗碟一样样从厨房端出来，手上忙着嘴里也不肯闲，向爸爸说。

“哦？是吗？”拉开椅子坐定，爸爸漫不经心地嗯哼了几声，看得出并不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当然了！”妈妈却不管爸爸敷衍的态度，兴致勃勃地又说起来，“我观察有几天了，隔壁的垃圾桶近来都是满的，院子没那么杂乱了，门和窗户也干净了不少。就是一次也没见过人，幽灵似的。”

幽灵？是故事书里讲的那种来无影去无踪的东西？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我扒拉着饭，心里暗暗地兴奋起来。

自此，每天出门进门的时候，我都特意伸长了脖子向隔壁瞅，希望能瞥见一角有趣好玩的东西。见过幽灵！想想都激动。我似乎都能想到别的小朋友是怎样围在我旁边，央求着我讲幽灵的故事了。可说来也奇怪，我竟一次也没有碰到过隔壁的神秘人。那里始终安安静静，如若不是每天满了的垃圾桶，还真看不出有人住过。久而久之，我也就不感兴趣了。罢了，既是幽灵，怎能轻易被人看见？

二

可我终究是见着她了。

有天我放学后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和小朋友们玩了好久才意犹未尽地相互告别。站到家门口时，看着天色，我却不敢推门。现在才回来，不难想象等着我的是什么。正当我犹豫着不敢动时，隔壁的门却开了。

小麦色的皮肤，健康苗条的身材，还有转过头看到我时一愣、转瞬又盛满柔和笑意的眼睛。这不是恐怖的幽灵啊，这是一个漂亮温柔的姐姐——除了那一头乌黑的长发。身为一个女孩子留这么长的头发——我往旁边躲了躲，尽量避免与她的目光接触。

幸好，在尴尬的气氛弥漫之前，妈妈的手从门内伸出来将我捞回了家。她瞥了一眼邻居姐姐，像躲避瘟疫似的赶紧将门关上。“天就要亮了，还披着这么长的头发出门。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她才不是坏人，她对我笑得可温柔了。我在心里举起拳头抗议。可一看到妈妈瞪着我的眼神，我就什么也不敢说了。况且——

大家都是夜晚活动白天睡觉，女孩子留短发男孩子才留长发，她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妈妈告诉我，只有坏孩子才彻日不归。我摸摸自己长长的头发，好奇心更加重了。

三

尽管还有一点点害怕，我却更加希望能再次见到她。我故意在放学很晚后才回家，却只有在晚到天亮时才能见到她。她没有主动和我说过话，却没有一次不露出和善友好的笑。渐渐地，我也对她回应以微笑。

她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

这个问题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和她的关系有一点点的亲近了，可我探知她秘密的欲望却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我假装早早就上床睡了觉，在快天亮时悄悄起床，在家门前等着隔壁门上锁芯的转动。

“你......你好。”刚看到隔壁门内露出一片衣角，我就蹑手蹑脚走过去悄声叫道，带着些微的紧张。

她讶异地低头看着我，似乎被我突然的举动惊了一下。“你好呀。”回过神后，她便俯身蹲在了我面前，轻声回道。我说出了我的疑惑，期待着她能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你问我为什么和你们不同？”她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目光变得悠远深长。“在我的家乡，我们都是这样生活的。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借着太阳的光来进行着我们的活动。我们喜爱阳光。而我虽然来到了你们这里，天性却使我不能入乡随俗。我得白天工作，夜晚休息。”

“而且，在我们那里，许多爱美的女孩子会留起长发。显得更加柔美；短发则是绝大多数的男孩子留的发型，让他们看起来英姿飒爽。好了，快回家吧，这个点对你们来说该睡觉了。”笑着点点我的鼻子，她起身走了，留下震惊的我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听到了什么？竟然真的有这样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不是童话和电影中才出现的神秘种族吗。他们竟然在阳光下生活？那么刺眼，那么灼热的光，他们怎么能承受得了呢......这次短暂的会话并未满足我的求知欲，反而更加好奇。

在那之后我们倒也见过面，不过她也只是匆匆向我笑一笑便离去了，并未和我多说什么。

四

不知怎地，我家隔壁住了一位“神秘女孩”的消息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议论围绕她展开。对于她的态度大家似乎是一致的，既有着抑制不住的好奇，又有着不可掩饰的害怕。那些大人们还不如我呢。他们只会在晚上邻居姐姐睡觉时悄悄地围在房子四周指指点点——这当然不可避免地也影响到了我家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一个更大的新闻爆了出来：邻居姐姐竟被一个晚归的人看到与一个男生手挽手走在一起！

异性恋？这可算超出了小镇居民的接受范围了。世世代代，这里都是同性在一起组建家庭、养育子女的。例如，我的爸爸和妈妈都是女孩子。她们通过科技手段有了我，我们组成一家。而我的小伙伴们的其中一部分，他们的爸爸和妈妈都是男孩子。传统是这样。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男孩子和女孩子在一起——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从这一天起，大家对邻居姐姐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好奇减少，畏惧甚至憎恶逐渐多了起来。风言风语传得更多了，甚至那些警方找不出线索的无名之案，也或多或少、明里暗里地和她扯上了关系。

“你听说没？城东的王家丢了一大笔钱，怎么查也查不到去处。你猜会不会......”

“丢钱算什么！隔壁镇上丢了个孩子呢，把家长给着急得，天可怜见。说不得也在那地方呢！”

“嗨，可别提了。我家孩子就在那地方附近玩了几圈，回家就生病了！养了可有一阵子，前几天才好。”

“......”

终于，我听不下去了。“那我一直住在漂亮姐姐的隔壁，还和她说过话呢！我怎么没事？”

“瞎说什么！”话音还未落，妈妈就花容失色地捂住了我的嘴。“孩子小，乱说话呢！我可看着他呢，没让他和隔壁那位见面说话。”妈妈脸上挂着一丝勉强的笑，向周围的人解释道。

大家信不信我不知道，但从此和我玩得好的小伙伴的的确确是少了很多。很多大人见到我也不似以前逗我玩笑了。我有点伤心，还有点不知所措。可我依然想再见她一面解了心中疑惑——可我再也没见过她。

五

她似乎搬走了。

按照妈妈的逻辑来看，是这样的。绿色的垃圾箱里几天没有垃圾了；门把手和窗台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在观察了许久确认她搬走之后，大家又一次聚集起来，准备将她住过的地方来一次大清理。按他们的话说，这叫“扫除晦气”。

我跟在大家后面，第一次进到她待过的屋内。身边的大人还在交谈着，“好好的一个小女孩子，怎么就做那许多奇怪的事。安安分分不好吗？不知道现在又去了哪里。”好心的阿婆嘟嘟囔囔，语气里带着可惜。

我环视四周，房间内部整洁安静，只是靠墙一侧的桌子上放了一个小纸条。我走上前去看，只见上面写着：

“当我思考什么是异端时，我只能发现一个标准：我们在那些和我们观点不同的人们眼里都是异端。”

耳边传来回复阿婆的话：

“谁让她和我们不一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