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蓼天木
01.
我觉得阿骨打是个傻子。
大概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缘故,在识人面相上,他可谓毫无天赋。明明与我有过两次见面与交谈,他却一直将我认作陌生人。
第一次,他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哭着闹着要拜我为师,跟我学功夫。
第二次,他深情款款地望着我,试图把我拉进他的武术队里担任指导教练。
这是他第三次对“初次见面”的我发出热情的邀请,极力劝说我弃暗投明,加入他们北国的军队。
“这位兄弟,从你稳健而有力的脚步声中,我发觉你骨骼惊奇,是天降之才!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我很看好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打仗赚军功?俸禄丰厚,待遇优渥!”
我看了看手里握着的草纸,又看了看挡在我面前的阿骨打,思考了一下是先揍他,还是先解决生理需求后,翻了个白眼,冲他冷哼一声,说:“滚开,别耽误着我如厕!”
一番酣畅淋漓之后,我发现死缠烂打的阿骨打竟然还蹲在门口,冲我憨笑道:“兄弟,北国需要你这样的天纵之才,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
阿骨打是北国的将军,却总爱潜入南国的军营里撬墙脚,劝人加入北国的军队。在军营里,这样的传闻我听到了好几次,亲自遇到,这还是头一遭。送到跟前的,不充分利用,我就配不上“南国第一女将军”的名号了。
所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先发制人,一个利索的过肩摔之后,直接点了他的昏穴,将他拖回主营帐内,还冲着正在喂鸽子的情报官吩咐道:“去通知一下北国皇帝,他们引以为豪的阿骨打将军被我们生擒了,拿一座城池来换,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从名义上来说,阿骨打还是小皇帝的亲戚,所以无论如何小皇帝都不会坐视不理的。
夜深人静时,脱下冰凉坚硬的盔甲,我对着铜镜发起了呆。这几年的风吹日晒,使得我的头发像鸡窝一样,脸蛋儿也糙得不行,胸脯不用束胸带都能保持“一马平川”的状态。
也难怪阿骨打把我喊作“兄弟”了。
这年头,做女人难,做将军也难,做女将军那是难上加难。
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02.
北国和南国最开始是一个国家,老皇帝去得早,只留下一儿一女,也就是如今的长公主与小皇帝。后来由于长公主爱喝甜豆腐脑,小皇上爱喝咸豆腐脑,口味磨合了二十年也无法统一,两人一气之下,把国家一分为二。北边疆域是小皇帝的,镇边大将军是临安王的次子阿骨打,有六块腹肌,身高一米八三。南边领土是长公主的,镇边大将军是沈老将军的嫡亲闺女沈燕西,也就是我,也有六块腹肌,身高一米……八七。
其实最开始这个将军轮不上我来当,可是放眼望去,南边将领个个瘦得仿若黄花菜,风吹就倒,日晒就干。而我犹如挺拔的青松、人群中最闪亮的一颗星。所以,长公主说:“南国不能亡,挚友你先上。”
于是,我成了南国第一女将军。
虽然国家分了,两军也隔着一条长江遥遥对望,但意料之外的是,两国从未开战,依旧和谐相处。同时由于跨国关税的降低,南北贸易往来日渐频繁,两国经济也日渐繁荣。
是夜,熊熊燃烧的篝火点亮了半边夜空,将士们喝着米酒吃着酥肉,庆祝着今天也是和平有爱的一天。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看起来都那么开心。比如现在被捆着的阿骨打,他面前摆着一碗炖肘子,一碟香酥鸭,伴有一杯香醇的米酒,色香味俱全,可惜他也只能看看。阿骨打咽了口口水,冲我努努嘴,道:“大兄弟,我们俩无仇无怨,我和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儿?”
“我鞋底还藏了些银票,你偷偷把我放了,我给你两百两银子做酬劳,你看行不行?要是皇上知道我被俘虏了,我肯定没好果子吃。”
我摇了摇头。
“那再加两百两!”
我不说话,心里的算盘却打得噼啪作响。
阿骨打沉吟片刻,咬咬牙,道:“我最多再给你一栋北国三进大宅子,那可是我娘留给我娶媳妇的,再多就没有了!”
我招来情报官,避开阿骨打悄声问道:“城池转让协议签好了吗?土地交易税、人口抚恤金都付了吗?”
情报官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我忖度片刻后,给了阿骨打一个郑重的答复:“再加两百两我就答应!”
反正阿骨打不知道我早已要求小皇帝用城池来赎他,能多捞一点儿是一点儿。一个阿骨打,换来一座城池和一座三进大宅子,还有六百两银票,这笔生意不亏。
趁着夜色,我悄悄把阿骨打送出了军营。他身着黑色夜行服,骑着我从马厩里牵出来的,快到退休年龄的老马,给了我一个熊抱。
“兄弟,大恩不言谢!我阿骨打一定会记得你这份恩情的!”
因为凑得太近,我能够嗅到他身上的汗味。我捂着鼻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冲他挥挥手,说:“慢走不送,欢迎再来!”
“好兄弟!真义气!虽然我们是初次相见,但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你很熟悉,有股亲切劲儿。你要是在这里待得不爽,可以到我们北国军队里谋个一官半职,直接报我的名号就行!”
说完,他朝我的胸口重重一拍,以表亲昵。难得的是,我居然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在黑夜的映衬下,他的大白牙格外显眼,让人印象深刻。我目送着他远去,“嗒嗒”的马蹄声带走了傻大个阿骨打,却留下了六百两银票。我摸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想起阿骨打那一声声亲切的“大兄弟”,下定决心要给自己买几套新衣裳。
没有错,一定要买那种让我穿起来能像个女人的衣裳!
03.
我以为阿骨打会消停一阵子,谁知道还没过半个月,他又跑到我的军营里来闹事了。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孤身前来,而是带了十余个亲卫直接闯了进来。
他身着一袭绛色劲装,流畅的裁剪勾勒出他颀长而健壮的身形。小麦色的肌肤遗传自他有异域血统的娘亲,五官棱角分明,剑眉星目,是造物主静心雕琢过的艺术品。
他径直闯入主营,拎起今日穿白色衣服的情报官揍了一拳,说:“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骗我老婆本!”我看了一眼被揍出鼻血的情报官,在心里为他默哀了三秒钟,问道:“阿骨打将军,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绝对没有!那日骗我的小子就是穿了一件白衣。”
敢情他认人全靠衣服颜色?难怪每次相遇,他总把我当作陌生人了!
可说完这话,他又迟疑了一下,道:“我怎么感觉这小子缩水了?那天晚上明明看起来挺高大的,为什么现在瘦得跟豆芽菜一样,连胸肌也没有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胸部,冲阿骨打翻了个白眼,道:“将军,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谁骗了你?要是想不出来,我可要向你们北国的小皇帝讨个说法。”
“他……”阿骨打挠了挠后脑勺,忽然把目光投向我,“对了,好像和你身材差不多!不过不对啊,那个大兄弟可不穿女装。这位兄弟,你穿衣打扮男不男、女不女的,也太寒碜了吧!”
闻言,营帐内的其余人皆是一惊,然后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这几日,我一改往日作风,脱下戎装换上裙子,婉拒了六家裁缝铺男装代言人的邀约,才找到一家铺子肯为我特别定制襦裙。
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穿上裙子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回到了还没有开始发育的十二岁,整个人平添了几分柔美与温婉。
然而今日听到他这话,我突然觉得拳头有点儿痒,怒道:“情报官,按照我国律例,侮辱诽谤朝廷命官该怎么罚?”
“仗责……五十大板,情节严重者,视情况而定。”
我冷哼一声,撩起裙摆,一脚踩在书案上,冲阿骨打勾了勾小手指,轻蔑讥笑道:“来,让我揍一顿!我沈燕西今天一定打到你跪下哭着叫爹!”
阿骨打愣怔了一下,像是被我这句话吓到了。
还没有等他开口回应,他的亲卫先“扑通”跪下,对他大喊道:“将军等一下!这人我是见过的呀!您卧室里挂着的那幅画,画的不就是她吗!”
04.
我和阿骨打终究没有打起来。
不是因为我心软,而是匆忙赶来的长公主把我拽到角落里臭骂了一顿。
长公主猛吸一口气,借以平复心情,然后伸手在我脑袋上戳了戳,说:“沈燕西你是闲得发慌没事儿做是吧!揍谁不好,偏偏要去揍我弟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军,你要是把他揍坏了,我怎么向我弟交代啊!”
我撇了撇嘴,委屈道:“那他说我男不男、女不女,您就不管了吗?”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劝道:“阿沈啊,不是穿上裙子就能变成淑女,有些东西是不能强求的,当一个帅气的姑娘也挺不错的!你可别忘了当年我俩刚到江南的时候,为你绣香囊的小姑娘们从城东排到了城西。
”
“可是我喜欢男的啊。”
长公主把视线挪到他处,拒绝与我对视,说:“阿沈,我们去给阿骨打将军道个歉,再拉上我弟办个外交国宴,这件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你不要再放在心上。”
“我不要!”
我堂堂南国将军要去给阿骨打那个傻子道歉,我才不要。指不定我这一刻痛哭流涕对他说“对不起”,下一刻他一个转身就找不到的跟他道歉的人是谁。
“罚一个月俸禄。”
“我去道歉!”
天大地大,没钱最怕。
觥筹交错里,我再一次见到了阿骨打。脱下甲胄的他,眉目里少了几分肃杀,局促不安的表情给他增了几分憨傻之感,整个人显得单纯而质朴。
他就坐在我的正对面,不知为何拘谨得很,飘忽不定的目光时而望向舞姬,时而从余光中偷瞥我几眼,双唇时而翕动,似在自言自语。
长公主和小皇帝坐在高位上相谈甚欢,从今年打下辽国几座城池说到今天吃了蘸酱油的粽子。然后,他们又在“豆粽子和肉粽子哪个更好吃”这个话题上掐了起来。
等到宴会结束,他们俩也没记起今日会面的主要目的是让我给阿骨打道歉。
长公主没有发话,我是绝对不会先出声道歉的。我本来想宴席一散就借故上茅厕偷偷溜走,却不料阿骨打在茅厕门口堵住了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除了惊讶,脑子里就一个想法
以后公共茅厕还是少去,谁知道下一秒阿骨打会不会在门口候着我。
“怎么?阿骨打将军要和我切磋一番吗?”我摆好架势随时准备应战,要知道我“南国小霸王”的名号,可不是吹出来的。
他连忙摆手道: “ 不是的, 我只是想问你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阿骨打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说:“那个……沈将军,你家有没有和你长得差不多的姊妹啊?最好名字叫起来也差不多的。”
“没有,我爹就我一个女儿。”
“你再好好想想,旁支别宗里也算!”
我有点儿不解他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耐心回答:“真没有,他们都是三代单传。”
阿骨打顿时垂头丧气,像腌了的小黄瓜,消沉好一会儿才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说:“那麻烦沈将军看看,这幅画上的人你是否眼熟。”
画卷摊开,上面画了一个红衣小姑娘,扎着丸子髻,穿着绯罗裙,只是寥寥几笔,却将她的天真烂漫描绘得栩栩如生。落款时间是六年前,作画人是阿骨打。
没看出来他在绘画方面还颇有天赋,倘若哪天被革职了,当个画师想必也能名满京城吧。
我颔首道:“认识。”
他喜上眉梢,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那你知道她在哪儿吗?我已经找了她六年了!”
我在纠结要不要告诉阿骨打一个残忍的真相,可看在他急切的眼神的份上,还是张了张口,问:“她很重要吗?”
阿骨打用力地点头说:“她是我心中的女英雄!要不是当年她救了我,我也当不上大将军!我发过誓,一定要娶她为妻!”
被他这么一夸,我还有点儿害羞,嘴角一咧,回道:“我认识,你也见到了。”
“在哪儿?”
“区区不才,正是在下。”
阿骨打一个手抖,画卷就掉到了地上。他难以置信捂住脸跑开了,边跑边哭道:“我的女英雄原来真的变成了这副模样,我不听我不听,嘤嘤嘤……”
我捡起画轴,拍了拍灰,再次欣赏着画上的那个小姑娘。
那杏眸,那樱唇,还有那天真烂漫的笑容,以及娇小玲珑的窈窕身姿,不正是六年前未骤然增高的我吗!
05.
我觉得阿骨打可能记住了我的长相,要不然他怎么会在大街上一眼找到我,还把我拉进酒楼,和他来了一场掏心窝子的谈话。
他一张嘴就是一声中气十足的“沈姑娘”,把我吓得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我说:“阿骨打将军,你还是叫我沈将军吧,你这样喊我,我很不习惯。”
自从长到一米八七以后,就很少听到有人叫我沈姑娘了,大部分人叫我沈将军,还有一部分人叫我……沈郎君。
“沈将军!”他很快改了口,但接下来说的话让我有些听不懂。
他神情肃穆地说:“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要和你说清楚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我阿骨打不是以貌取人的浑蛋,所以立下的誓言一定要遵守。甭管你长得再丑,穿得再奇葩,我也不会因此绝了要娶你的念头。所以,你要不要考虑嫁给我?虽然我不是很有钱,但是每周吃的花样能不重复,每月能和你外出游玩两次,你看这样行不行?”
他说的是人话,可我怎么就不能理解这话的意思呢?
“阿骨打将军,这种玩笑可开不得!”我急忙摇头道,“我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
哪怕我随便起来不是人。
他蓦地握住我的双手,诚恳地请求道:“沈将军,六年前那次见面后,你就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了!阿骨打心中只有你!”
他目光真挚而笃定,眼里似匿有晨星。
我嗤笑一声,道:“阿骨打将军,你确定你现在睡一觉,醒来以后还记得我长什么样?”
阿骨打:“我会努力的,再不济还有亲卫帮我认。”
我就不该信了他的邪,居然觉得他会记得我的模样。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乌云密布,不见骄阳,风雨欲来,连带着我的心情也有些烦躁。我嗤笑一声,说:“阿骨打将军,不要再开玩笑了。你是北国的将军,我是南国的将军,我们之间不仅隔了脸盲症,还有两个国家。”
阿骨打沉默了。
按照常理说,他应该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可没过几日,他又找到了我。一见面,他就撩起袖子露出了臂膀。
线条分明的臂膀上,细小的金色绒毛若隐若现,上面还有一幅图案。我定睛一看,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刺青怎么会是……
阿骨打在我的肩上拍了拍,说:“阿沈,我找到北国最好的刺青师帮忙,让他照着你的模样在我手上刺了这幅画像。这下只要我看一看手臂,无论你走到哪里,你都不用再担心我认不出你了!”
由于刚刺了没多久,他整条手臂都有点儿肿,红通通的。看得我心里莫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就是记不住我脸吗?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我自知自己算不上倾国倾城,更何况身高远超于常人。大部分人明面上都唤我“雄姿英发的沈将军”,背地里时不时有人讥讽我是“男人婆”,没有一点女儿味儿。
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有人会为了不忘记我那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模样,不惜把我的模样刺在手臂上。
这一针针扎下去该有多疼!
06.
我救过阿骨打,那还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
具体情况我不太记得了,大约就是一个英雄救美……
不,英雄救傻子的故事。
那个时候国家还没有分裂,我也只是老沈将军唯一的孩子,多次被评为“全国优秀少年代表”“巾帼英雄”,最爱做的事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救下阿骨打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件小事儿。
硬要说有什么让我记忆深刻的,大概就是他痛哭流涕地抱着我大腿不肯放我走的场面了。
晴朗夏日,热闹大街。
小胖子阿骨打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说:“女……女侠你怎么这么厉害?你师从何处,我要拜你为师!”
我瞥了他一眼,扔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说:“空有一身赘肉,手无缚鸡之力,连个小混混都打不过,小弱鸡!”
可能是“小弱鸡”这个词刺激到了阿骨打,他突然翻身跃起把我推倒在地。而我使了个灵巧的后滚翻加前踢腿,把他再度踹到地上。
“小胖子还想和我打架?有志气!”我露出自认为邪魅炫酷跩的微笑,说出了口头禅,“来,我沈燕西今天一定要打到你跪下哭着叫爹!”
出乎意料的是,小胖子阿骨打是哭了,但是他是死死地抱着我的大腿在号啕大哭:“女侠,你收我为徒好不好?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
“做牛做马?哼!将军给我做牛做马我还能考虑一下,你就别想了!”
我再度把他踹开,飘然离去,只给他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后来,我听说临安王和胡姬生的次子阿骨打,在大街上被人揍了一顿后,看上了揍他的那个姑娘,吵着闹着要学武从军,当大将军给她当牛做马。临安王既对儿子的开窍感到欣慰,又对他的奋斗目的不纯感到气愤,然后把他狠狠揍了一顿。
再后来,小皇帝和长公主闹翻了,我随着长公主来到了南国,个子“噌噌噌”地往上长,与他一别就是六年。
不对,其实中间我和阿骨打还是见过一次面的。
就是在两国军队演练时,瘦下来的阿骨打被我精湛的武技所折服,硬要让我这个和他投缘的“大兄弟”加入北国的武术队,为弘扬传统文化做贡献。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阿骨打有脸盲症这个病。
这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小胖子阿骨打变成了美男子阿骨打,就是那股傻气自始至终从未散去。我忽然为小皇帝感到担忧,有这样的将军也是够他受的。
不过现在,最烦的人应该是我。
“将军,阿骨打将军又送情书来了!”情报官递给我一封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书信。
我不假思索地接过,然后扔进了火盆,吩咐道:“像上次那样继续回张白纸吧。”
一张白纸,象征我俩关系纯洁无瑕,多好的寓意啊!
可我没想到,造纸厂印出来的这一批纸张不行,每张上面都有一个小黑点。更没有想到,阿骨打会因为纸上多了一个小黑点,就觉得我俩的关系有了质的突破,在骚扰我这件事上越发勤快了。
以至于长公主都听到风声,把我叫去谈话。
“阿沈啊!你这样不好。”
我深表赞同地说:“长公主,你不用担心!我是将军,一定不会屈服在阿骨打的热情攻势之下的!”长公主瞪了我一眼,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收了人家送的哈密瓜,还把他当傻子耍啊!”
阿骨打每月都会给我送一车哈密瓜,听说那是他娘亲家乡的特产,送过来一次,要累死两匹马。所以每次和长公主一起吃瓜的时候,我们俩总是忍不住感叹阶级特权……真让人快乐。
“不行,长公主,国家面前没有儿女私情!”我义正词严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沈燕西你傻吗!你今年都十八了,再拖下去就成‘剩女’了!国家再重要,能和谈婚论嫁这种大事儿相提并论吗?”
“可是长公主不也至今未嫁吗?!”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长公主有喜欢的人,可是她的意中人在给小皇帝当国师,无论怎么样,两个人都凑不到一起。
我和长公主大眼瞪小眼,最终没忍住,抱头痛哭起来。
悲痛之余,我开始考虑和阿骨打在一起的可能性。
07.
平心而论,除了有点傻和记不住人脸外,阿骨打其实是不可多得的优秀男人。
他有家族产业,还有世袭职位,没不良爱好,更没有桃色消息,风流倜傥又帅气多金,放哪儿都是个香饽饽。琢磨良久,我决定先去试探一下他到底有几分真心。
可这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
嚯,好家伙,一大清早,一群穿着红衣的小姐姐在他家门口排着队挥手绢,有的甚至当场表演着胸口碎石,掌劈板砖。
我随手拉过一人,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怎么都聚集到将军府门口了?”
那人打量我几眼,说:“阿骨打将军喜欢穿红衣服还会功夫的姑娘,这件事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你是多久没有关注过将军大人了!”
我无语了。
“不过你也别想了,像你这种又高又瘦的竹竿,将军压根儿不可能看得上,往后排队去,别挡着我的机会。”竹竿……这是比“大兄弟”更让我难过的一个词。
今日恰好也穿了红衣的我自觉缩在了人群中,恨不得变矮二十厘米。一番偷听之后,我发现阿骨打似乎比我想象得更受众人欢迎,不知为何,我突然有种危机感。
这时,将军府大门开了,阿骨打要去军营了。
门一开,少女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但她们有序地分成两列,为阿骨打腾出了一条宽敞的通道,我也顺势蹲下,躲在人群后,借着余光打量着他。
他目不斜视,气宇轩昂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去,充耳不闻少女们声声殷切的呼唤。
“将军看我呀,我是昨天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张阿花啊!”
“将军瞧瞧我,你上个月还夸我力大如牛,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我轻笑一声,阿骨打要是能认出她们,就算我输。
可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声轻笑被阿骨打听见了,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蹙着眉指着一个姑娘,说:“你。”
被点到名的姑娘幸福地眨眨眼。
“让开。”阿骨打命令道。
来来回回点了好几个姑娘的名,他才挪到了我的面前。
我现在半蹲着,还弯着腰,姿势可能有些不雅,但阿骨打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着我。直到我蹲得脚都麻了,他才出声喊道:“沈燕西!”
语气是肯定的。
“是。”我点点头。
继而,我看到他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拭去额头沁出的汗珠,说:“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还好没弄错。”
我直起身在他头上摸了几把,赞扬道:“挺不错的,能记住我长什么样,也算是有进步。”
由于身高差距,我做起这事儿来毫不费力。
阿骨打十分受用地眯起眼冲我微笑,压根儿没觉得我这个动作有什么不对劲儿。
“那是自然,将军每天一回家就伸着臂膀,对着刺青发呆,这要是记不住,将军的眼睛就是瞎的!”他的亲卫辩解道,顺便示意我赶快把手从他们尊贵的将军头上拿开。
我可能是蹲久了,脑袋供血不足,要不然我怎么会忽然问他:“刺的时候疼不疼?”
阿骨打摇了摇头,说:“不疼的,比起找不到你而言,一点儿都不疼。”
温暖的阳光打在他的青丝上,蓦地让我觉得手下触摸的不是阿骨打的头发,而是他炽热而充满活力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连带着我的心也有些悸动。
我怎么觉得阿骨打这句话有点儿撩人呢?
08.
我最近有点儿心不在焉,长公主叫了我三次我也没听见。
第四次,她直接上手来揪我的耳朵,硬是把我的魂拉了回来。她指着一本美男图,说:“今年我们俩一定要嫁出去!听到没?!”
我是一个忠臣,所以我不能说谎:“长公主,醒醒,你的国师还在小皇帝那儿等着你。”
她顿时没了朝气,噘着嘴摊开图册随手指了一张画像,说:“你看看这个人怎么样?车迟国王子,身家干净,美如冠玉。”
我凑近一看,娘们儿兮兮的,还冠玉呢!这样的小菜鸡我可以以一挑十。
长公主往桌上一拍,大喝道:“沈燕西,你是找相公,不是找打架的对手!”
我耸耸肩,道出了真心话:“可是长公主,那个王子的身高才一米六,我和这样的人站在一起,不像母子吗?”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说:“阿沈啊,你既然不想和阿骨打在一起,那就看看其他人吧。”
“我又没有说不想……”我捂住嘴止住了要说的话。
长公主白了我一眼,说:“今晚月氏国王要过来,你穿正式点儿,陪我见见客人。”
在我理解中,穿得正式点儿就是要穿得气压全场,魄力十足。
所以当我穿着铮亮的盔甲来到宴会现场时,长公主的脸都气红了。碍于有旁人在场,她没有发作。
月氏国国王见到我,嘴巴张大到能放下一个鸡蛋,他止不住夸耀我:“你们的将军真是英姿飒爽,高大威猛啊!不知有没有娶亲?我还有个小女儿没有出嫁。”
长公主眉头止不住地抖动,但还是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道:“我们的将军,虽然高大威猛、英俊潇洒,但是是个女的。”
国王选择了沉默,所以接下来的会谈是在眼神中进行的。
宴会正要结束时,忽然起了骚乱。侍卫们高呼“有刺客啊”,把会场搅得人仰马翻。等到层层护卫把闯入者围住时,我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觉得头有点儿痛。
“阿骨打,你怎么跑这来了?”
他涨红了脸,神色紧张,辩解道:“我真不是刺客,我就是听说长公主给你办了场相亲宴,怕你真看中了,然后嫁给别人。所以我一激动,就跑到这里来了。”
我扫了一眼他磨破的鞋底,忍不住抚额道:“你这一激动跑得有点儿远啊!”
可心中涌起的一股暖意,从加速跳跃的心脏蔓延到四肢,再浮现到两颊,让我莫名觉着有些燥热,好像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要解除封印一样。
那封印不是缓慢地解除,而是在我看到他清澈眸子的那一刻,被瞬间释放。
身后是灯火通明的辉煌大殿,四周是婀娜多姿的妖娆舞女,可他的眼睛里盛着要溢出来的欢喜,只倒映出我的模样。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那四个字卡在喉间,死活吐不出来。
“不远的,也就接到长公主消息后赶过来花了一天一夜。”单纯的阿骨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队友卖了。
……
我转头看向长公主,她心虚地避开了我的视线,嘴里念叨着“今晚月色真美”。
“是误会,把阿骨打将军放了吧。”我吩咐下去。
“那你有没有看上那个劳什子国王?你不会嫁给他的吧!”阿骨打心有余悸,再次求证。
“没有,没看上,他太丑了,还没有你好看。”
“那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阿骨打笑了,笑得像个傻子。
而一直被忽视的月氏国国王突然插话道:“阿骨打将军不是北国的人吗?”
我还没说话,长公主先忍不住了,指着国王的鼻子骂骂咧咧:“我和我弟不和关你屁事,你别打断他们俩感情发展!”
原来,心动的感觉是这样的啊。
09.
阿骨打在南国没待几天又匆忙赶回去了,他走得太快,以致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龟兹国突然攻打北国,这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突发状况。小皇帝把兵力全往北调,长江沿岸没了防守,只要长公主一声令下,攻下北国半片江山轻轻松松。
“攻你个大头鬼哦!”长公主烦躁地挠头,自从接到消息后,她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在大殿内转了五十九个圈之后,她问:“阿沈,你吃甜豆腐脑还是咸豆腐脑?”
“我一直是吃豆瓣酱拌豆腐脑的。”
长公主沉默了。
忽而,她从墙上取下舆图,道:“阿沈,带二十万精兵去支援北国!”
“可是长公主,你和皇帝……”
“我就这一个弟弟,我不护着他谁还能护他!”她大手一挥,扔给我兵符,“大不了就让南北国重新tong一,这样你能够光明正大地和阿骨打在一起,我也不用隔着长江苦苦思念李国师。一举两得,多好的事儿!”
“末将得令!”
我骑在马背上,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紧张,恨不得马儿能长出翅膀,直接带我飞过去。我也不想管什么战功奖赏了,一心只希望阿骨打能平安无事。
可来到营帐,我傻了眼,本应在后方做战略部署的阿骨打,不见人影。
“你们将军呢!”我嘶吼道。
军师含着泪哆哆嗦嗦地回道:“将军,去了前线战场啊!”
阿骨打那水平,单打独斗还行,跟一群人真刀真枪干起来胜算不大。一听这话,我气得夺门而出,抄起马鞭起身就奔向前线战场。
没有,没有,没有!目光所及之处,哀号连天,尸殍遍野,唯独不见阿骨打!泪水氤氲了我的眼,但我不能在此放弃。
走,去最前线,去最危险的地方,他一定会在那挥舞长枪,冲我傻笑。
刀光剑影里,我是逆行的傻姑娘,在寻找我的傻郎君。
就在马儿都已经没有力气奔跑的时候,一声轻唤重新点燃了我的希望之光。
“阿沈?”
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的名字能够被叫得如此动听。抹干泪,我回头冲他笑了笑,却看到阿骨打他……
他的裤子提了一半,旁边的土堆湿了,冒出袅袅热气。
“我就尿急方便一下,你怎么突然出现了?”他难以置信地给了自己一耳光,“我不是在做梦吧?”
假如眼神可以杀死人,我希望凌迟阿骨打一万遍。
阿骨打一个跨步过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隔着冰凉的盔甲,他的心脏也是如此炽热,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的心房。
这一次,我没有抗拒他身上的血腥味与汗臭味,而是张开双臂接纳了他。我仔细一想,其实一直接纳下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阿沈,阿沈,你能来找我,我真的好开心!”阿骨打欢喜到倏地把我腾空抱起。一米八七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正儿八经当作小姑娘宠的感觉。
但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将军们的爱情,在战场上才能发芽壮大。
我抽出长枪扔给阿骨打,与他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喊道
“我沈燕西今天一定要打到敌军跪下哭着叫爹!”
“我阿骨打今天一定要打到敌军跪下哭着叫爹!”
多年之后,我无意中翻到阿骨打的旧物。
那是一个薄薄的日记本,第六页折了一个角,上面这样写着
今天我遇到了一个女侠,她比我小,但是很厉害,把欺负我的人都打趴下了!我觉得她好帅好帅!比我娘还要霸气!
我爹说,家有母老虎,镇宅安康。
所以我决定娶她!让她教我武功,然后等到我学会了,就可以保护她!毕竟,她打那些小混混的时候,为了我,拳头上都有瘀青了。
不过我扑过去想看她手的时候,她为什么要踢开我呢?
还有……她长什么样去了?不行,我一定要赶紧画下来!
落款人是阿骨打。
日记的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一看就是后来写的,墨迹都不一样。
那行字是
“三生有幸,与她结亲。”
落款人是沈燕西之夫,阿骨打。
我抬头,窗外春意盎然,阿骨打正在院子里和孩子们放着纸鸢。纸鸢乘风而起,勾起了我对昔日的回忆。从厨房顺了一支擀面杖,我走向阿骨打,朝他展露了“和善”的笑容。
“相公,你能跟我解释一下‘母老虎’是什么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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